第42章箭與琴
提起黃山,人們首先會想起安徽黃山那奇峰之秀麗,卻不知江陰也有黃山。
江陰黃山沒有那安徽黃山的那種嫵媚的風光,但它雄峙在長江之畔,長江自京口折向東南,奔騰至此驟然緊束,形成重險,隨後滔滔入海。江陰黃山是當地諸山之冠,距江北邊岸最窄,隔江與靖江孤山遙相對峙,江面最狹處不足三里之遙。江陰的黃山猶如江陰的男人一般,它是剛性的,它見證了千年來在江陰上演的一幕幕鐵與火。
就在高旭組織黃田港大撤退的時候,薛一刀押著數百綠營清兵離開了三官殿,來到小石灣休整。薛一刀對五百清兵俘虜的處理可謂乾脆利落,正如他說的那樣,先是從中挑出無傷的,以及背後有傷的,扔出二百來人,給沿途那千因家破人亡而暴走的鄉民剁成肉醬洩憤,然後把餘下的三百名押解到一個小石灣的一個山谷裡。
二百關寧老卒依仗著山谷的地形,箭在弦上,居高臨下地彈壓著這些俘虜可能的反抗。三百清兵們正以為薛一刀要大開殺戒的時候,卻見站在山谷上冷酷無情的薛一刀身後,緩步走出一個女子來。
這個女子正是隨著薛一刀來到小石灣的小芸兒。
在火把的光輝下,小芸兒仍然一身素衣,她容色絕麗,曲線分明,山風掠起她的衣袖,飄然欲仙。看著這個美艷得不可方物的小芸兒,三百俘虜不由得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俘虜小頭目仰著頭叫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這小娘皮想來弄什麼玄虛?」
薛一刀聽那小頭目出言不遜,眼神一縮,正要發作時,卻見小芸兒地伸出一隻纖手,手法優雅地從一旁的老卒手裡拿過一把弓箭。那小頭目見小芸兒拿起弓箭,先是一愣,隨後哈哈大笑,道:「小娘皮,就算你吹拉彈唱有一套,要想引弓射箭,嚇唬誰……呢……」
不等那人說罷,只見一支利箭「嗖」地飛射而來,從那他的口中插進,再從他的腦後鑽出,然後身軀轟然倒地。他的眼角還泛著一抹已經凝固了的嘲諷。那些俘虜見罷,頓時嘩然,原本那充滿著色慾與不屑的眼光頓時駭然不已。
原來這小芸兒竟然有一手好箭法!
小芸兒撫摸著手中的弓弦,悠然說道:「琴弦是弦,弓弦也是弦。彈琴與射箭有什麼區別麼?」
沒有人回答小芸兒,只聽到山風呼嘯的聲音。
薛一刀隨後冷聲道:「三人一組,分一百組。半柱香內組不好隊的,殺。」
薛一刀說罷,舉起一柱香,開始點燃計時。俘虜們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一番雜亂,在半柱香之後倒是列成一百組。
薛一刀又道:「在半柱香之內,一組二死一活。時辰一過,活人超過一個以上的組,皆殺。」
俘虜們又是一陣嘩然。其中幾個出言抗議,薛一刀大手一揮,那幾個即時被射成刺蝟。殺死以前的戰友,才能活命,這很殘酷,但也沒得選擇。山谷中馬上變成角鬥場,半柱香過後,場上只餘下近百名猶如野獸一般的血人。
小芸兒站在山谷上,閉著眼,呼吸著從谷底升騰而起那種熟悉的血腥氣,她似乎又回到了十歲那年,又站在高陽城的城牆上。那時年幼的她被滿城殘屍的景象嚇壞了,那濃厚的血腥氣使得她喘不氣來。親人們在清兵的屠刀下一個個倒下。在死屍堆中她伏了一天一夜,等清兵屠城退兵後,她才爬出來。於是,這麼多年來,她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每個夢醒時分她都好像淋浴在鮮血之中一般。
最終她發覺,心中那份血的記憶,她必須要用血去洗刷。
於是,她這朵曾經浴血的花已然到了盛放的時候。
小芸兒悠然地走下山谷,行走在屍橫遍地的谷底。那些倖存的俘虜們滿懷懼意地望著她。小芸兒拍拍手,笑道:「現在能活著的都是勇士,那麼現在我親。」
小芸兒話聲一句,一旁的薛一刀便一揮手,倆個老卒抬著一個爐灶走了上來,爐中放置著一根烙鐵,烙鐵的頂端卻是一個圓圈,圓圈之內似乎是一個標記。小芸兒拿起烙鐵,問道:「哪個先上來?」
看著那通紅的烙鐵,倖存的俘虜們眼露懼意。小芸兒又道:「到了現在,你們還怕什麼?」
小芸兒等了一會兒,又道:「我算三聲,如果沒有人前來,那麼是我錯了,原來你們不是勇士,都是懦夫。但懦夫是活不過今晚的。」
「一。」
小芸兒開始數的同時,老卒們拉起了弓弦,只等小芸兒數完三聲,箭雨之下,一個不留。
「二。」
小芸兒睜著美眸,不由得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道:「原來我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正要小芸兒數出「三」的時候,一個人站了出來。只見他走到小芸兒的跟前,身形雖然不高,但生得極為精壯,面容上滿是血污,看不清長相。
小芸兒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很好,姓什麼?」
「唐。」
那人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種刺耳金戈聲。
小芸兒聽罷,舉起烙鐵向那姓唐的赤裸的胸口一印,隨後便是「嘶」的一聲,一股焦臭撲面而來。小芸兒皺了皺眉,臉色終於有點發白,接著對那唐姓俘虜道:「蓋了印,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唐勇士,不,該稱你唐百總,因為你的勇敢,今後你就是這倖存下來的一百人的頭了。」
說罷,小芸兒放下烙鐵,回過身來,看了薛一刀一眼,點了點頭,意示他繼續。隨後,她忍著強烈的嘔吐感向山谷外走去。
薛一刀看著小芸兒纖弱而又倔強的背影,眼裡關切的神色一閃而逝,只是冷聲道:「下一個。」
谷外,小芸兒嘔吐得淚流滿面。
不知過了多久,薛一刀走到小芸兒身後,緩緩地問道:「你決定要那樣做?」
小芸兒神色堅定地點了點頭。
當夜崇明高氏的船隊來到之後,又撤離了萬餘人,但留在港口仍有數萬之多。高旭讓船隊運送一部分鄉民至長江對岸的靖江,脫離劉良佐大軍的威脅,其餘的大部分隨著高字營連夜轉移到黃山小石灣。
趁著黃田港大撤退時「死我一人,活我全家」的宣言,憑著高氏船隊運送軍屬的條件,高旭幾乎是一夜之間招募了近萬人馬。這支人馬的骨幹是以徐玉揚和何常為首的參加過捨橋之戰的老兵。再經過黃田港的血戰,雖然折損大半,經過二次血戰的磨煉,這支新高字營迅速成長起來。
在黃田港血戰之中,何嘗的腳夫營在燈塔之下組成的一道血肉長城保衛了港口數萬鄉民的安全。何常這個出身低賤的江陰腳夫,如今已經讓鄉民們肅然起敬。他的敢殺敢拚,能戰能守,更加應證了他那打不死的蟑螂外號。他的腳夫營因為死守黃田港,絕不後退一步而被譽為鄉民們的「江陰之盾」。
至於徐玉揚生性豪爽,是個草莽英雄,骨子裡帶著江陰人特有的瘋魔氣質。當時,他領著千餘江陰豪傑潛伏在君山上,雖然大部分人不通騎術,仍然跨上戰馬向劉良佐精銳的中軍後陣衝鋒,根本就是『自殺』性襲擊而已。他們或許戰鬥素質不如那些久經百戰的沙場老兵,但他們瘋魔般的死志,著實讓那些綠營兵膽寒。
此戰之後,徐玉揚以及他的兄弟們因為都以那股所向披靡的瘋魔氣質而聞名。「徐瘋子」的綽號不脛而走。他的人馬也被稱之為「瘋子營」。
一直以來,高旭自認無法完全掌控薛一刀以及他為首的數百關寧老卒,但有了徐玉揚的瘋子營以及何常的腳夫營這兩營新銳之後,才真正擁有了自己的力量。因為這兩營軍士的軍屬基本都在崇明,他們的利益與高氏休戚相關。而且,這兩營人馬是可以掌控的「義兵」,而不是薛一刀那支無法掌控的「獸兵」。
高旭領著徐玉揚的瘋子營、何常的腳夫營以及大批的鄉民轉移到小石灣時,已經是天明時分。
在小石灣上迎接高旭的是小芸兒,在她的身後,立著視他為女的薛一刀。薛一刀以及他那些關寧老兵都把對故帥孫承宗的敬意獻給了小芸兒這個督師之後。
高旭看到薛一刀的二百老卒之後,又立著一百神情麻木不仁,且又滿身浴血透著一股殺戮之氣的降卒。或許,這就是薛一刀口中所說的「獸兵」。
一百獸兵,二百老卒,人數雖然只有三百,但高旭知道他們的戰力絕對不可小視。
有了這三百精銳,高字營的力量幾乎可以上個台階。
就在高旭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小芸兒卻突然對高旭道:「高大哥,我想回家鄉看看。」
高旭聽了一怔,這小芸兒這個時候回山東的高陽老家?
小芸兒神色落寞地望著高旭道:「高大哥,我已八年沒回家了。這些天老是夢到爺爺,我想回去掃掃爺爺的墳。薛大哥他們也想去拜祭一下。」
小芸兒回山東高陽城,有了薛一刀護衛,在安全上沒有問題。雖然對小芸兒的決定,高旭覺得很突然,但小芸兒以孝義為念,他也沒有阻止的理由。
薛一刀一如既往的冷峻,只是他的目光裡閃著讓高旭複雜難明的東西,似乎有些猶豫,也有些無奈。
高旭走到他的面前,道:「薛大哥,祝一路平安。」
薛一刀望了望高旭,無語地點點頭。
在小石灣下的江岸邊,高旭默默地望著小芸兒在薛一刀為首的三百人馬的護衛下,登上三艘沙船,揚帆而去。
劉良佐得知高旭竟然滯留在黃山小石灣,次日一早便命一部將領兵來攻。但高字營利用黃山的地利,小石灣炮堤上七座沒有被江陰人拆遷到城內的紅夷大炮,以及包頭魚戰船在江岸上的火力支援,打退了清兵一次次進攻。
堅持了一日之後,滯留在小石灣以及對岸的鄉民終於被撤走大部。但仍有近萬的婦孺老少不肯離開,他們已懷著死志隨著高字營堅守在小石灣,任高旭如何勸勉都無濟於事。這次遷移到崇明的江陰鄉民將近四萬多人,這對本是形勢複雜的崇明島來說將是極大的衝擊。雖然有高老頭和沈廷揚的安置周旋,但是很快高旭就收到了數十起江陰鄉民在崇明島上被挾持搶劫的消息,特別是那個號稱監國的義陽王,對每個上島的江陰鄉民徵收極重的賦稅,江陰人逃難時攜帶的積蓄幾乎被洗劫一空。
收到這樣的消息,高旭也不奇怪。對江陰鄉民的自保不能完全寄托在高老頭以及沈廷揚身上,他高旭費盡心力從江陰營救出的難民不能剛出虎口又入狼窩。高字營在港口燈塔與劉良佐的初戰中傷亡過半,只是在剃髮令下,江陰又是熱血之地,兵源根本無慮。高字營雖然在小石灣與清兵戰鬥數場,傷亡不輕,但人數卻是不降反增。
監於遷居到崇明的江陰鄉民的安全,高旭決定把高字營一分為二,一部人馬由徐玉揚統領駐紮在小石灣,另一部讓何常領三千人馬駐紮到崇明島,護衛鄉民。在高旭的計劃中,崇明島的控制權必須要抓在自己手中,只是此時自己的力量還小,而且時機不對,與那些流亡到崇明的南明水師殘軍內哄,不過是便宜了滿清而已。
高旭轉頭望著立在一旁神色悵然若失地望著江陰城的何常,道:「何大哥,你這次領三千人馬去崇明,有我父親以及沈大人的關照,想必沒有多大問題。現在我們初來駕到,立足未穩,如有糾紛,小事可忍,但大事卻絕不可忍。我們江陰人面對清兵況且面不改色,視死如歸,何況義陽王那龜縮在孤島上的幾千殘兵。」
讓何常去崇明,高旭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何常的性子嚴謹,他從不佔別人的便宜,也容不得別人冒犯自己的尊嚴,抱著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處世宗旨。而徐玉揚生性豪邁,不拘小節,既然是性情中人,自然愛恨分明,要是他去了崇明,說不定搞得翻天覆地。
何常深深地望了望山巒下的江陰城,然後向高旭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走了幾步,何常突然回頭,對高旭道:「我們會回來的,對否?」
高旭深深在吸了一口氣,然後道:「對,大好河山,我們捨得放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