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江邊逸事
這一背江一戰,鄉兵死傷癒六七千之數,新添了數萬孤兒寡婦。沒有經過戰陣訓練的鄉兵雖然敢戰敢殺,但在武器盔仗以及在殺戮技巧上哪裡是久經戰陣的綠營兵所比?徐玉揚的一千騎隊雖說是騎兵,但正如劉良佐估算的那樣,這些鄉兵跨上戰馬不過一天,有些人連馬背都坐不穩,衝入清軍陣中,半數以上都在衝擊中跌落下馬,陷於亂陣之中,被清兵圍殲而死。幸好徐玉揚騎術不俗,拚死衝殺,最後能隨著他殺出戰陣的卻已不足三百騎了。何常的三千腳夫營雖然頂住了清軍的猛攻,但也付出近半的傷亡。
碼頭內的鄉民得到清兵退去的消息,倖存的人們忍不住大聲歡呼,而有的卻是一窩蜂的衝出碼頭,來到港口外搜尋或為丈夫或為父親或為兄弟的鄉兵屍首。到了最後,勝利的歡呼聲全成了一片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哀號。成千上萬的悲哭匯聚一處,竟然蓋過了長江的滾滾濤聲,響徹雲霄。
無論如何,江陰的男人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為他們的妻兒老小們得得了一條活路。除了那些痛失親人在絕望之下投江的近千女子,數萬鄉民簇在港口內外。清兵雖然退了,等到明日天明,清兵鐵定會捲土重來。只有一晚的時間。如果船隊沒到,就離不了港。於是,數萬倖存的江陰鄉民又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一直立在燈塔之上那個身影上。人們自發地圍攏在燈塔之下,仰著頭,有的大聲問船什麼時候到,有的卻是要求加入高字營留在江陰殺敵報仇。
當數萬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時,高旭感受到的不是榮幸,而是沉重的責任。
「現在已是入這個死局了啊。」
高旭喃喃低語著。隨著時日的推移,這大明末期無數的人和事與自己扯上關聯的時候,高旭猶如入網掙扎的蜘蛛,再無法用旁觀者的態度處世行事。
清兵為了攻上燈塔捉拿高旭,燈塔下的階梯成為清兵與鄉兵反覆爭奪的死地,堆積的屍體幾乎又能砌成一座燈塔。這些死的人們一半為了高氏的船隊,另外一半又何曾不是為了護衛他高旭的性命?這些鄉兵一個個死在高旭的面前,正如高字營的招兵標語那樣:死我一人,活我全家。他們死了,他們的妻兒就是高旭的責任了。
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但高旭極有自知之命。當初在峽谷舉義,那是被酸菜所激,至於三官殿計奪清營,捨橋之戰迫得卞之虎『自殺』,他高旭雖說隨機應變能力不俗,那不過是因為旁觀者清的緣故。最終勝利的取得還只是依仗薛一刀那批關寧老卒身經百戰的戰力,以及像徐玉揚這些本地的鄉兵的血勇。
至於這次的黃田港撤退,高字營的趁勢擴營,他高旭能集萬千希望於一身,憑的不過是便宜老爹高老頭以及老丈人沈廷揚的支持而已。如果沒有船隊,沒有崇明這個避難所,誰來指望他高旭?而劉良佐的退兵,先是因為高旭的銀兩攻勢,拖延了劉良佐的進軍步伐,使得他直到黃昏才以區區一萬人馬開到黃田港。這花馬劉可是有十萬綠營軍屯在江陰城下啊。再是江陰鄉兵的捨生取義頂住了清兵的攻勢,把時間從黃昏拖到黑夜,然後便是包頭魚十艘戰船的炮轟,徐玉揚一千騎兵『自殺』性的衝鋒,如果不是黑夜之中,劉良佐不知虛實,又沒有趕盡殺絕之念,這情況會變成如何,還真不知道。
作為醫生,高旭見過死人,但從沒有見過這樣成千上萬的人死在眼前;作為醫生,冷靜是職業素質,但面對港外男人殺敵死義,港內女人投江死節的慘烈場景,高旭的冷靜像烈火中的寒冰一樣,他無法再保持冷靜。
從今日起,真正成了局內人了啊。
高旭一邊這樣想,一邊看著那包頭魚領著數百海盜從戰船上岸,鄉民以歡呼相迎。如果放在以前,見到海盜,鄉民避之都來不及,哪像今日這般歡迎?海盜們人人精神抖擻,首領包頭魚也是滿臉激動得通紅,這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
「做英雄的感覺怎麼樣?」
等包頭魚走到塔上的時候,高旭問道。
包頭魚鼓著一雙突目,撓著頭嘿嘿笑著,低頭望著塔下不住向海盜們致敬的鄉民們,突然道:「我想成家了。」
高旭走下燈塔,慰問鄉民,向他們保證高氏船隊一定會到,耐心等候。
當高旭見到遍地的傷員,讓人取來了藥箱,手法熟巧地包紮處理起那些重傷員。這些鄉兵有勇氣,缺的是實戰,一旦經過鐵與血的殺場中倖存下來,他們將會是以後高字營的精兵主力。身為外科醫生,救死扶傷是高旭所長,人們聽說過高旭醫術過人,但這時眼見為實,鄉民對高旭的觀感更進一層。不管高旭是因為醫生的職業病發作,還是有收買人心之嫌,但作為主事人,也不能陷於救治的煩瑣之中。高旭讓人收攏一些郎中,授以處理傷口的應急之法,讓自己脫開身去。
來到碼頭,看著滔滔東逝的長江水,高旭由不得一陣出神凝思。作為穿越人,知道歷史的走向,雖然對天下大勢胸有成竹,但滿清如旭日東昇,而大明日薄西山,這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激盪紛亂的大時代裡,他高旭能走到哪一步,他的路又有多長?這些都是未知數。
鄉民們把戰死的鄉兵收攏一處,堆在江邊。數千具屍首堆在岸上,猶如一座讓人透不氣來的血山。國人歷來講究入土為安,只是如今鄉土淪喪,而江陰近江沿海,事急從權,對於便利的水葬亦無話可說。在燈火通明之下,一群不知哪裡來的和尚在悠悠地念著經文,鄉民們把一具具屍首在家人見過最後一眼之後,扔在江水之中,隨著浪水激起的是親人的嚎啕哭泣。
作為高字營的骨幹,徐玉揚和何常倆人一邊忙著打掃戰場,防備清兵夜襲,又要招募兵員,補充死傷的兵士。打退了清兵的進攻,又有船隊來港口營援,高旭的聲望自捨橋之戰之後又上一台階。高字旗的吸引力也大大增強。至於高字營那「死我一人,活我全家」的號召,更讓這些深懷忠義之心的江陰男子趨之若鶩。
在江岸無數火把的耀映下,一個在波滔中翻騰的瘦弱的身影吸引住高旭的視線。高旭舉眼望去,只見一個約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在江中不住地起起沉沉,人雖小但水性極好,似乎在搜尋著什麼。身旁的一個親兵對高旭道:「有一個寡婦與自己兒女失散,一時想不開投江自盡。只是江水太急,那少年郎想打撈起母親不可能。」
高旭一聽不可能三個字,便道:「凡事皆有可能。」
不等高旭話聲落下,一旁觀看的人群發出一陣歡呼,只見那少年拖著一個女子向江岸邊游來。
在岸邊,鄉民七手八腳地幫著少年把他的母親拖上岸。只是那女子落水已久,早已沒了聲息。
少年沒有哭泣,只是理著女子的額發,望著她的臉,一言不發,一看就是個性格倔強的少年人。這時,人群中衝出一個十三四歲的清麗女孩,一下撲在那落水女子的身上絕望地哭泣著。
高旭見罷,走了上去,先是查看了一下那落水女子的情況之後,出於醫生的職業慣性,竟是一時之間忘了古代人的男女大防,立即施以人工呼吸急救。
那少年和女孩見高旭褻瀆他們母親,頓時勃然大怒,正要衝上去與高旭拚命,卻被高旭的幾個親兵擋住。雖然高旭的聲望正高,但如此當眾唐突一個已死的女子,實在讓人不堪入目。一旁觀的鄉民們瞪著眼,攝於高旭的威名,不肯上前阻止,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鄉民們面面相覷看著高旭用手掌敲著那女子豐滿誘人的胸脯,親著她的嘴數十下之後,那女子竟是全身突地一顫,張開就吐出一大口水後。
她竟然死而復生了。
眾人大嘩之餘,看著高旭的目光竟然帶著一絲敬畏起來。
看著高旭不急不燥依然冷靜如昔的臉色,旁觀的鄉民們真是替他著急。人家一個良家婦女,當眾被你這樣一番糟蹋之後,就算被你救活了,哪你讓人家以後怎麼做人?你怎麼還這樣一付沒事人的樣子?
但高旭沒有理會眾人複雜的目光,顧自走了。他只是職業病犯了,救活這個女人,不過舉手之勞。大戰方歇,有太多的事務在等著他去處理。
回到燈塔,高旭抬眼遠望,只見數百隻船逆流而上,漁燈猶如落在江中的星星那樣點點滴滴,由遠及近,由暗及明。
高氏船隊去而復近,黃田港的第二輪撤退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