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對峙沙洲
徐玉揚見了高旭悠哉游哉地走回來,他一把撥開人群,衝到高旭面前,不分由說就當胸擊了高旭一拳。眾人見罷面面相覷,鄉兵們還沒反應過來,但高字營的兵士一個勁兒的擁上前去要護住高旭時,卻見徐玉揚就抱著高旭哈哈大笑道:「好兄弟,虧得為兄沒有看錯你。」
高旭知道徐玉揚的言下之意,也是笑道:「徐大哥的眼光一向不錯。」
這也難怪,以徐玉揚那種直爽而又通透的脾氣,對高旭那種臨陣脫逃的鄙視來得快也去得快。高旭在意料之外地突然回來,讓他的鬱悶一掃而光,心情分外舒暢,真當如同一口喝了一壇烈酒那般痛快淋漓。
一旁冷目以對的薛一刀只是緊抓著刀柄,強自壓抑著心底升騰的怒火。更讓他抓狂的是,高旭竟然焚燒了漁船,絕了所有的退路。這個高旭不知死活,要做英雄,那也沒有什麼,可是大家都戰死在沙洲,那小芸兒怎麼辦?自己死了如何面對孫督師的在天之靈?
薛一刀那因為憤怒而使得長長的刀疤像蛇一般扭曲的臉容,看在高旭的眼裡,也忍不住有點觸目驚心。而且那些三百北地老卒也是不滿地看著高旭,因為他辜負了老卒們與薛一刀一樣的期望。如果今日死在這沙洲,不過是全了高旭在峽谷處倡義的一點虛名而已,而沒有任何的實際意義。
卞之虎見高旭回來之後,捨橋鄉兵一陣歡呼雀躍,對方的士氣竟是峰迴路轉,不由暗悔錯失了剛才鄉兵和白巾兵衝突的機會。原來,那個年輕人是這支人馬的靈魂人物。卞之虎細細地打量著他,一邊問著左右道:「誰認識這個人?」
一旁有個隨軍幕僚道:「將軍,我認得他。他是崇明人,姓高名旭,字取義。他的父親高成仁,人稱高老頭,是崇明有名的海商。這高旭仗著厚實的家資,日日在常州城裡花天酒地。上個月底他在新上任的宗知府的手下謀得一點差事。這個月初時,宗知府籌糧勞軍,便招募一千輜兵護送。這個高旭便成了這輜重營的千總。不知何緣故,這些輜兵竟是斷了辮子,頭裹白巾,似乎為大明戴孝之意,以行反清復明之志。」
「反清復明?」卞之虎不由自嘲一笑,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腦門,道:「這大明如果真的能扶得上牆,我們也不用剃髮易服了。」
那幕僚又道:「如今我大清猶如旭日東昇,兵鋒所向勢如破竹,大明已是徹底地亡了。這高取義在這個節骨眼上搞什麼反清復明,豈不是癡人說夢?」
「我大清?」卞之虎又摸了一個光禿禿的頭頂,捏了一下頭頂處金錢鼠尾的辮子,猛地把那幕僚踢翻在地,一邊狠狠地踩了他幾腳。這個卞之虎喜怒無常,這可憐的幕僚不知哪裡得罪了他,只得裝著孫子受了。這幕僚卻不知道卞之虎對頭頂難看得要命的金錢鼠尾也分外不爽。這個時期,清廷剃髮令初下,而卞之虎隨著南明江南四鎮之一的劉良佐新降,迫於清兵的威勢而剃髮。他對大清的認同感還沒有達到這幕僚的程度,聽到這幕僚口裡的「我大清」不由得無名火勃發而起。
高旭站在一個高起的沙堆上,舉起頭默默地看了東邊那艷麗的朝霞,閉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睜眼,低頭,看著在場的所有人,不論是捨橋的鄉兵,還是薛一刀為首的北地老卒,緩緩地待他們安靜下來,所有視線焦點投在自己的身上之後,然後大聲道:「幾天前,我剃頭匠的屠刀下救了一個揚州書生。他又酸又迂,大家都叫他酸菜。他老說揚州十日,八十萬人都死在清兵的屠城之下,不差他一個。他總是尋著死的機會。我告訴他,不要死。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高旭的聲音響徹了全場,也透過蘆葦灘傳到河灘上清軍的耳朵裡。那個被卞之虎折騰得像爛泥一般的幕僚聽罷,翻身而起,又對卞之虎道:「將軍,現在當馬上發起衝鋒,不能讓那高旭說下去鼓動軍心。這白巾兵和鄉兵的軍心一聚,他們如果背水一戰,到時拼得魚死網破,大大不妙啊。」
卞之虎聽罷,沒有採納幕僚的建議,反而又把他踢翻在地,怒道:「任他怎麼鼓動也不過是一千多的烏合之眾,怕他個鳥!我偏要聽他狗嘴裡吐出什麼象牙來。」
幕僚苦著臉,暗歎一聲豎子不足與謀,趴在地上裝死,這頭病貓他可不侍候了。
卞之虎聽著那高旭又道:「可是酸菜一直問我,希望在哪裡?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希望在哪裡,我只知道希望等我們去尋找,等著我們用熱血去鑄就。但是酸菜卻是等不及了。他舉著火把站在裝滿火藥的輜車上,他說只要他炸了這一車的火藥,這天下就多了一車的安寧。他真的炸了。他在臨時之際,他沒有問我希望在哪裡,卻是告訴了我希望從哪裡開始?」
卞之虎正聽得入神,卻聞高旭突然住嘴,只是沉著臉凝望全場,不由隔著幾百步的蘆葦灘,大聲問道:「那酸菜怎麼說?」
高旭聽了卞之虎的搭訕,本來打算鼓動已方軍心的,這時便轉向打擊清兵的士氣。他看著卞之虎,大聲道:「酸菜說希望從頭開始!」高旭說罷,一把扯下白巾,露出已是寸長的短髮。
高旭又大聲道:「他一刀把辮子割了,才含笑而死。他說只有這樣才在地下有面目見他的十八代祖宗。我們漢人的江山,自秦始皇天下一統之後,有大漢朝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邁,也有大唐傲視群雄,一覓群山小的霸氣,有南宋偏安一方之後以北伐中原的勇氣,也有我大明朝定都北京以天子守國門的居安思危。不論如何改朝換代,這個天下終是我們漢人的天下,我們的髮冠終是我們自己的髮冠。」
「可如今滿清韃子入關南下,殺人盈野,動輒屠城,如今又下剃髮令,這種滿清金錢鼠尾的髮式,是韃子要我們背宗忘祖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江陰人說頭可斷,發不可剃也。我們漢人以孝為先,如今我們卻盡行不忠不孝之事。我雖然剃了,但在酸菜的感召下,也豁然醒悟。對面的兄弟們,我們就是榜樣,斷辮舉義吧,無辮一身輕啊!」
高旭的話讓那些新降不久的江淮南明兵士面面相覷,趴在地上的幕僚實在忍不住了,暗想這個卞之虎真是比豬還蠢,多什麼嘴啊。你接一句嘴,那高旭巴不得藉以打擊軍心。這些江淮軍士隨著劉良佐新降清軍,就算平時都是殺人放火的惡卒,也難保其沒有忠孝之念。
幕僚心底也是奇怪,那個高旭他認識,知道他只是個不學無術的酒色之徒,什麼時候怎麼變得如此能說會道了?就在幕僚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覺肚子上又是傳來一下劇痛,抬眼望去,只見卞之虎又踢了自己一腳,沉著臉鬱悶地盯著自己,道:「死了沒有,沒死起來回那高旭幾句。」
幕僚知道這個卞之虎沒讀過幾年書,說不出什麼大道理,要逞口舌之辯,還真的要自己上陣。幕僚斯斯文文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走上前去,對著幾百步外的高旭拱手一下,用破鑼一般的嗓子大聲道:「高取義,識得故人否?」
高旭愣了一下,暗想這個幕僚莫非識得附身之前的那個高千總?高旭心思電轉,笑道:「不識得。要是你割了頭上的那根老鼠尾巴,兄弟馬上就識得你了。」
鄉兵們聽罷一陣哄笑。
那幕僚本來搖幾下扇子的,那知兩手空空,扇子早就被卞之虎踩得支離破碎。幕僚道:「高旭,看在昔日的情份上,我勸告你一句,莫忘了那識時務為俊傑的金玉良言。如今大清自關外而入,自北而南,不足二載功夫就集捲了整個天下。大明已經亡了。」
高旭大聲道:「你胡扯,據我所知,魯王監國於紹興,唐王稱號於福州。這大明哪裡亡了?再退一步講,只要天下有一個漢人,這大明就不會亡。」
幕僚又道:「逆勢而為,自取滅亡之道。望高兄三思。」
高旭哼了一聲,道:「逆勢而為方顯英雄本色。要說這個勢不在滿清韃子,而在我大明。大家知不知道,這滿清韃子的男丁滿打滿算不過十萬人。而我們漢人有多少?數千萬之眾啊。只要我們齊心合力,怎麼能讓十幾萬人壓在我們頭子做主子,把我們當奴才?殺一個韃子,就少一個。殺二個,就少一雙。如果天下危亡之時,正是我大明涅盤之機。我們逆勢而為,逆流而上,定能一掃天下這數百年來的陋規陣規,還一個朗朗乾坤。」
那幕僚說一句,就被高旭還一堆理直氣壯的話。看在卞之虎眼裡,讓這個幕僚來罵戰,真是失策透頂。那幕僚又道:「高旭,無論你如何花言巧語,但也改變不了劉帥提十萬兵馬兵臨江陰城下之實,也脫不了城破人亡的下場。」
高旭聽了凜然應道:「江陰之地,一寸山河一寸血;江陰之民,十萬百姓十萬兵!」
高旭的話聽得徐玉揚熱血沸騰,那些身為江陰人的捨橋鄉兵也是豪情萬丈。一時間,高旭再與清軍幕僚的罵戰中,不僅鼓動了鄉兵的戰志,也讓清軍裡的那些新隨綠營漢軍人心浮動。只是薛一刀對高旭的慷慨激昂不以為然。在峽谷時,薛一刀或許是一時衝動上了高旭的賊船,再加上對他只逞英雄氣概而不顧小芸兒安危的惱恨,對於他的鼓動便有了免疫力。
全場的氣勢全被高旭所奪,那幕僚想反駁高旭,卻是張張嘴,說不出一個字來。卞之虎見狀氣得又是一腳把那幕僚踢翻在地,抽出腰刀,對著高旭大聲道:「姓高的,今日不論是非,只爭意氣。昨日你在捨橋橋頭殺我二百兄弟,今日又在蘆葦灘焚殺我一千多人馬,此仇不報,我卞之虎誓不為人!」
高旭聽了卞之虎的話,又是大笑道:「我們不僅在橋頭殺了二百,在蘆葦灘火焚殺千餘,也端了你三官殿的大營。你那守營的一千多人馬的頭顱早就送到江陰城下示眾了。」
清兵們聽了頓時嘩然。此時正值凌晨,三官殿的大營被高旭所奪不過一夜功夫,而且卞之虎只在鄰村縱樂,從三官殿到捨橋的游哨被高旭刻意命人清理,所以卞之虎還沒收到大營被奪的消息。當他聽了高旭真假難辨的話,不由呆了呆。很顯然,對那些清兵來說,大營被奪的打擊比高旭以忠義感召還來得實打實。這卞之虎的五千前鋒營,被高旭左一口右一口硬是吃得只餘下眼前的一千七百多人馬。如果高旭所說的是真的,卞之虎不由得要重新估計對手的實力了。
卞之虎回過神來,不論真假,就算是真的也萬萬不能承認,想罷斷然道:「笑話,前日我前鋒營還把數萬江陰鄉兵殺得一敗塗地,就憑你這點人馬還想奪我的大營?別廢話了,刀下見真章吧。」
說罷,卞之虎開始領著人心惶惶的清兵向沙洲衝鋒。
那清軍幕僚看在眼裡,不由暗歎一聲,一夜之間都沒收到大營的消息,這高旭所說的奪營雖然有打擊已方士氣的居心,但也有幾分可能。剛才卞之虎不採納自己的建議不趁著對方軍心如同散沙的時候衝鋒,而在這時雙方戰志此消彼長的上陣,這個卞之虎真是匹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