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雪夜圍爐讀**()
事實上,這還真不能怪人家老店主給他的價格低,大明朝的時文還真就這個價,書坊主編撰時文一般都是找那些童生開價兩三文一篇,集合幾十篇後開印,賣則要賣二兩銀子左右一本。
當然了,鄭國蕃沒賣過這種價錢,好比名妓,打個茶圍就要十兩銀子,怎麼也體會不到野巷流鶯打鳥銃十個銅錢的心酸甘苦。
所以,他變了臉,真想做個名士的做派,唾這老兒一臉,罵他「窮措大骨相,田舍翁嘴臉」然後拂袖而去,當然,這十個字是名士說法,換個通俗的就是罵對方暴發戶,別擺出一副有錢人嘴臉給人看,你骨子裡面也是個窮鬼出身。
不過,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為了贍養老爹,我忍了。
他雙手捏了捏,又放鬆下來,臉上堆了笑,拱了拱手道:「多謝老先生指點。」說完轉身就走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一個頭戴褐色幘巾腳蹬高幫鞋子的削瘦年輕人一頭撞進來,恰好跟他一個迎面,兩人肩膀碰了一下,那年輕人抬頭要罵人,瞧見是他,眼神一亮,「鄭小相公。」
鄭小官腦筋轉了轉,似乎不認識這位,當下笑了笑,微微拱手,帶著單思南出門而去。
那年輕人把腦袋探在門外,一直瞧到鄭國蕃轉過街角,還一直咂嘴,裡面老店主看他半天不進門,忍不住把手上的繡像版如意君傳往桌子上一拍,「在外面野完了?這都不想回來了?」
「哪兒能啊!我去寶文堂轉了轉,聽說他們那兒請了大名士李贄點評西遊記,要做一個新本子出來。」年輕人故意脫下幘巾在手上扇著,表示自己沒閒著,他姓趙名浮沉,是老店主的族侄,放在店裡面當夥計用已經兩年了,性子十分活潑,整天就想在外面溜躂,最羨慕街面上的好漢譬如唐三之流,他這個脫下幘巾扇風的動作就是上午剛和唐三學的。
老店主鼻孔出氣哼了一聲,明知這個族侄滿嘴跑馬車,不過他年過五十,膝下無子,是準備要把這個族侄過繼到膝下的,扔在店裡面當夥計用只是怕他驟富,不知道賺錢的辛苦。
「浮沉,你在店裡面也歷練兩年了,眼光要學著看長遠。」趙老店主語重心長對他說道:「寶文堂那是什麼地方?大內司禮監印坊,他們那個坊主的叔叔是當今司禮監秉筆太監,他們不管刻什麼本子,都可以冠冕堂皇掛官版兩個字,咱們是自家生意,私人作坊,就算有個好本子,也要尋思尋思,是不是有什麼犯忌諱的東西在裡面,要是被查抄一次,賠的可都是銀子……」
趙老店主把這裡面的關門過節掰開了揉碎了說給自己這個族侄聽,只希望他日後不要敗了自己辛苦一輩子掙下來的這份家業,「這西遊記裡面抨擊道家,隱射天子,前些年就被禁過一次,咱們就算能請到李贄這種大名士,也不能想刻就刻西遊記……」
趙浮沉最不耐煩聽這個,滿臉年輕人的桀驁,「我說叔,你這也太膽小了,**怎麼了?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別人能刻,咱們自然也能刻,再說了……」
他瞥了瞥趙老店主手上的繡像本如意君傳,撇嘴道:「叔你手上看的書不也是**,我聽人說,雪夜圍爐讀**,月下焚香對佳人,為人生至大幸福。」說到這裡,他滿臉的不勝嚮往,「這個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夢想啊!想一想都風雅得緊,就好像剛才那個鄭小相公,殺完人,跟縣尊老爺做一首詞,也不要縣老爺的賞,沒事人一般揚長而去,那真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見,哎呀!真是好詞,好,真好。」說罷咂嘴不已,滿臉遺憾,恨不得殺完人作詩詞那個是自己才好。
趙老店主被自己這個侄子氣得渾身顫抖,鬍鬚亂翹,但是等到趙浮沉說到人生若只如初見,眼神頓時就一亮。
他雖然沒考中過功名,也是自詡從小攻讀四書五經過來的,謙稱一句粗通文墨的話,還真是很謙虛的說話,這「人生若只如初見」雖然才七個字,但短短七個字就道盡了一種淡淡然的美好感情,果然是如侄子說的一般,好,真好。
「什麼殺人?誰是鄭小相公?」趙老店主急急問到。
趙浮沉被自家叔叔一問,頓時得意,「就是剛才那個啊!叔,你不知道,這事兒,說起來就傳奇了,那鄭小相公啊……」
他說著,就把跟唐三學來的那套言辭全套搬來,一怒殺人,決然自首,說得宛如足可傳唱的傳奇唱本一般,就把鄭小官殺人兩屍三命事件給描述了一遍,最後說到鄭國蕃作木蘭辭,念了幾句,卻是想不起來下面了,急得抓耳撓腮,「哎呀!怎麼記不得下面了,真是,這得怪鄭小相公,前面作的太好,光顧著咀嚼前面的佳句,後面句子一下就想不起來了。」
到底是書坊夥計,還知道咬文嚼句,編排一個很是說得過去的理由怪到別人頭上。
嘶!
趙老店主倒抽了一口涼氣。
接著,他一把就把手上的繡像本如意君傳拍在桌子上,「方纔那個鄭小相公倒是來賣文的。」
「賣的什麼?叔,趕緊拿出來瞧瞧。」找浮沉一把扯住他老叔的袖子,趙老店主揮手就給他腦袋一巴掌,滿臉的懊惱之色,「臭小子,你怎麼不早點回來,這送上門來的,居然跑了……」說著恨恨跺腳。
這後面的句子雖然因為自家侄子沒記住,但光憑前面幾句,已是一等一不得了的佳句,決然流傳後世的,這名頭,恐怕十天半個月就能傳遍一府兩縣。所謂成名須要早,那鄭小相公看模樣不過十二三歲,日後就算不中個舉人進士,也定然是個大名士。
這樣的人才,簡直就是一個會走路的金元寶啊!他做的時文,掛一個少年天才的名頭,決然大賣,說不準就能連刻好幾版,這……這……這……怎麼自己就沒看出來,就叫給跑了呢?
想到這兒,他實在深恨,「你這個臭小子,早回來半刻,也不至於就叫他走了,真是……氣死我了。」
趙浮沉明白了,估計是自家老叔開了個世面上的普通時價,人家鄭小相公不樂意了。
他到底是年輕人,性子活潑,腦子也活潑,眼珠子一轉,就說:「叔,這麼著,人家走了,咱們可以去請嘛!這鄭小相公在咱們大興縣也不是什麼籍籍無名的,這大興縣學每年就那麼幾個考進去的庠生,想找還不簡單。」
「對對對,還是你這個臭小子腦子靈活。」他一拍手,對啊!咱們再去找他得了,看那個鄭小相公方才說話神情,千字五十文,滿臉的猶豫,估摸著千字五十文左右也就差不多把他砸趴下了。
想到這兒,趙老店主手舞足蹈,真真是,合該我發這筆財,買他十幾篇時文,潤筆不過區區一兩銀子左右,到時候刻個兩三千本一版,每本定價二兩銀子,賣的好,還能繼續翻刻……
發財了發財了。
趙老店主滿臉喜悅的紅暈,他這個小作坊也是慘淡經營,像寶文堂那種大書坊,隨便找個名士寫點東西,刻了賣出去,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哪裡需要經營租書去收那三十文錢一次的租書費用。
定是同宗趙公明元帥來關照我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完全沒了鄭國蕃第一眼瞧見他的那股子文人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