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裡的活兒累歸累,可是挺閒散,抬上一個小時的鐵水可以休息三個小時。休息的時候,別人圍在一起烤爐子,我不去湊這個熱鬧,裹上一件棉猴兒蜷到一個角落想自己的心事。那些日子我特別想我爺爺,腦子裡面老是飄浮著一些幼年時模糊的影像,這些影像斷斷續續,就像是在放映一部不時卡殼的老電影。我痛恨自己沒有從醫院裡出來給我爺爺送喪……每當想到這裡,我的後脖頸總要冒出一絲冷汗,心臟就像被一把鈍刀慢慢拉過。也許不怨我,那時我死人一般躺在病床上,渾身纏滿繃帶,就跟一個新鮮的木乃伊一樣。我爺爺發喪三天以後,我爸爸才去醫院告訴我爺爺去世了。我爸爸說,你爺爺閉眼之前老是望著窗外,嘴裡嘶啦嘶啦地出氣,好像是在念叨你的名字。我不讓我爸說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念叨我的名字,一定不會在臨終前還說那句「唉,近你媽」……他媽的,爛木頭,是你害得老子連最後一眼都沒看到最疼我的爺爺。
這些天,那場雪一直在下,時緩時急,整個廠區像是被白面包裹著。
因為機油經常被凍凝固的原因,我們車間決定放幾天假。
我冒著漫天的大雪剛走到廠門口,一個老青年攔住了我:「兄弟,你叫張寬是吧?」
我點了點頭:「有事兒?」
老青年拿過我的煙頭給自己對上火,笑笑說:「沒事兒,認識蘭勇凱吧?」
「你說的是蘭木頭吧?」我不屑地偏了一下腦袋。老青年作大度狀哈哈道:「小哥果然實在……那什麼,勇凱在我們車間等你,說他有事情跟你談。」「我沒時間伺候他,」我往前走了兩步,躊躇片刻,回頭說,「他架子不小啊,想見我就自己來請。」老青年換了一付謙卑的笑容:「兄弟別上火啊,沒什麼,他弄了一瓶好酒,想請你過去喝點兒呢。沒外人,就他和我,還有王嬌。王嬌你也認識,就是洪武以前的老婆……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你,我以前在下街電鍍廠上過班,跟你哥的好兄弟可智是師兄弟。來吧,我們沒有惡意。」我遲疑了一下,撲拉掉滿頭的雪花,說聲「那就走」,跟著他去了鉗工車間。
爛木頭站在車間門口的一堆雜物旁邊,見我來了,張開雙臂迎了上來:「好啊,寬哥果然給面子!」
我站著沒動,任憑他抱了一下。
老青年推著我倆往車間裡走:「這就叫不打不成交,以後就是好哥們兒。」
爛木頭跟著哈哈:「是啊是啊,這也叫山不轉水轉,倆兄弟成了同事。」
這樣的景象早就在我的預料之中。沒來模具廠之前,我就料定他不敢與我抗衡,肯定會找時間來這麼一出。我故意板著臉,用一種逛街的步態邁進了車間大門。車間裡全是嘈雜的幹活兒聲,人就像倒扣在一隻木桶裡,那些嘈雜的聲音讓我聯想到有人在木桶外面敲打。站在一個房間的門口,爛木頭尖著嗓子沖裡面喊了一聲:「嬌兒,快出來看看是誰來了?」王嬌應聲從裡面出來了,嘴巴緊閉著,遮掩她暴凸的門牙,大臉盤子上滿是機油,像被人踩了一腳的油餅。「喲,還真的是我弟弟……不,不能這麼稱呼,寬哥,應該稱呼寬哥!」王嬌扭著秧歌步,上來摸了我的胳膊一把,「寬哥喲,還認得我嗎?」我是第一次聽到有這麼大年紀的女人稱呼我為寬哥,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只好堅持著把一個不卑不亢的微笑甩給了她。
王嬌反手揪著我的衣袖,一下子將我拉進了房間。
這是一個類似倉庫的房子,裡面堆滿各種零件,一個充作桌子的木箱上擺著一瓶酒和幾個裝著菜的飯盒。
我沒有說話,直接坐到了靠窗的一個油漬漬的馬扎上。
老青年關了門,衝我一咧嘴:「大寬兄弟別嫌棄,隨便喝點兒,完了咱們談事兒……」「談什麼事兒?」爛木頭攔住話題道,「今天什麼事兒也不談,都在酒裡!」我乜斜著眼睛看他:「我也不想跟你們談什麼事兒,大家心裡想的是什麼都有數,說多了就沒什麼意思了。」爛木頭隨聲附和:「對,對對,是這麼個理兒,」回頭沖王嬌眨巴了兩下眼,「王姐,我早就說過嘛,儘管當初我因為你跟寬哥鬧了點兒誤會,可我們都是闖蕩江湖的好男兒,拿得起放得下……」王嬌猛地把剛剛包住大牙的嘴唇撒開了:「喲,你他媽的什麼意思嘛?合著你們鬧誤會還是我給你們造成的?你少跟姑奶奶來這一套!剛才不是你求我過來幫你說話,膘子才來挨你的『刺撓』呢,」張開大嘴,衝我直吐蛇信子,「弟弟,別聽他胡咧咧,那年的事情跟我無關,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找你的麻煩?你說是不是,親弟弟?」這個婊子又不喊我寬哥了,我無聊地哼了一聲:「就是。」
爛木頭把手藏到王嬌的屁股後面,用力一捏:「你可真是個好姐姐啊。」
王嬌把屁股往後頂兩下,衝我嗖地使個飛眼,回頭對爛木頭呸了一聲:「以後不跟你玩兒了,我有弟弟了。」
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她鼓鼓的胸脯,心中竟然升起一絲『淫』蕩,一時無話。
爛木頭招呼老青年把那瓶酒打開,咕咚咕咚地往我眼前的缸子裡倒:「喝酒喝酒,啥也不說了。」
我極力保持著矜持,慢慢啜了一口酒,撕下一隻雞腿丟給老青年:「剛才你說你跟可智同事過?」老青年把雞腿又塞給了我:「是啊是啊,我們倆關係好著呢,跟親兄弟似的你我不分……不過他瞧不大起我。唉,咱沒文化,還在街上胡混,人家哪能瞧得起咱?對,西真你也認識吧?我們是一個組的,經常在一起喝酒。西真可真是個才子,人長得漂亮,才分也高,琴棋書畫……」我搖了搖手:「你還知道些什麼?」老青年噎了一下,乾笑道:「別的就不知道了……對,他好像在跟你們下街的一個女學生談戀愛。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我吐出嘴裡的雞肉,猛喝了一口酒:「他把她操了,真幸福。」
爛木頭好像瞧出了什麼端倪,慌忙打岔:「自古英雄愛美人,正常,正常。」
王嬌斜了他一眼,大嘴唇又包住了門牙,眼角不時瞟我。
喝了一陣,爛木頭突然發話:「寬哥,有個事兒我得澄清一下,一哥挨那一石頭不是我幹的。」
我打個哈欠道:「不是你還是誰?」
爛木頭一把撕開了胸口:「寬哥,真的不是我!要不要我把心挖出來你帶給一哥看看?我……」
一陣風砸開窗戶,在一片雪花中,爛木頭血紅的眼和我陰森又冷漠的眼神一碰,隨即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