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四:卿顏嬌美看不足
御前總管楊得意站在行宮中陛下寢殿前歎了口氣.前兩天,陛下從汾水上的樓船下來,住進了行宮.在收到從臨汾報來的陳娘娘的消息後,臉色一直陰沉,脾氣也變的暴躁.伺候的宮人噤若寒蟬,連他都被訓斥了好些次.
不知道,手中的這封信,送了進去,陛下心情是會好轉呢,還是發更大的脾氣.
「陛下」,他打起簾子,躬身進來,稟道,「臨汾送來了陳娘娘的親筆書函.」
劉徹正在觀看太子劉陌從千里外的長安送來的待御審的政務,聞言沉默了片刻,方道,「遞上來吧。」
息嵐閣最上等的雪花箋紙,彷彿還沾染著佳人指間的溫度.展開來,湊在燭火下,字跡盈盈如玉,比少年時的跳脫,多了份內斂沉靜。
楊得意覷著劉徹面上的神色變換,似乎是有些怒氣,心中方咯登了一下,卻又有了些許歡喜,變換極快,到最後,咬牙道,「楊得意,你吩咐下去,車馬儀仗照常回長安,讓上官桀帶幾個心腹侍衛,隨朕立時回臨汾。」
「這,」楊得意目瞪口呆,饒他自詡瞭解君王,也不曾料到劉徹會做出如此出人預料的決定,慌忙勸道,「這樣是否太危險。」卻漸漸低了聲音,看劉徹的臉色,竟是一意孤行,聽不得勸了。只得問道,「那悅寧公主呢?」
「初兒,」劉徹楞了一楞,道,「讓她隨車馬慢慢走吧.她身子弱,又騎不得馬。」
揚得意只得低聲應了一聲是字,捲簾出去的時候,深思的眼睛瞥過案上陳娘娘的書信,不知道,陳娘娘究竟寫了什麼,讓這個多年歷練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變了顏色,這般衝動.
「十六為君婦,歡顏為君開.
十七琴瑟和,對鏡描紅妝.
十九立中宮,椒房天下重.
廿一君心轉,新人美如玉.
笑語猶在耳,遲遲不肯信.
廿九遭捐棄,喚君君不回.
金屋從此覆,唯余淚不休.
倏而到今夏,隨君出長安.
君應在天涯,妾出珠簾望.
十年與君安,知君心深重.
若知有今日,何必當年行?
感君深深意,妾恨難輕贖.
夜深長思君,不覺天欲曉.」
劉徹在心底慢慢沉吟著這首詩,回頭問道。「從此處到臨汾,飛馬奔馳,要走多久?」
「大約一天半吧。」上官桀答道。帝王出巡,走的是極慢的.前次送信後,兩日裡不過走了快馬小半天地路.而劉徹身為君王,也不可能如內侍一樣一路快馬加鞭。這樣估計,倒也差不多。
因為是私下走,身為御前總管的楊得意便不得離開。劉徹不過帶了幾個侍衛,近午時趕到臨汾,到了城東別院,阿嬌卻並不在。新招的下人不認識人,吭吭哧哧的不肯說出主子去處.
劉徹站在門外,等的不耐煩.正要發作.卻聽下人道,「上官小姐過來了。」
上官雲一身錦衫,皺眉摔了簾子出來。道,「吵吵鬧鬧的,怎麼回事?」
「雲妹,」上官桀遠遠見了,連忙,制止她說出更不中聽的話來.上前低聲道,「陛下來了,注意一些。」
上官雲這才看見眾人擁簇中的黑衣男子,遠遠見了一個側影,便覺氣勢逼人.心下驚異,喃喃道,「怎麼可能?」
陛下,不應當在東巡歸來途中麼?
上官桀卻不理會她,皺眉問道,「怎麼只有你在?夫人和阿靈呢?」
上官雲口吃了半響,方道,「夫人帶阿靈他們出去了.大約在往東地飛鳥湖那。」
上官桀應了一聲,暗惱上官雲不成器,不懂得抓住機會,跟著陳娘娘出去,博得阿嬌歡心,狠很瞪了她一眼,然而此時卻不是訓斥的時候。回頭望向劉徹,見劉徹早已遠遠聽見,頭也不回的折出別院,向東而去。連忙追了過去。
「上官小姐,」方纔的下人看的心驚膽戰,怯怯的指著劉徹的背影問道,「那人是誰啊?」
上官雲語塞良久,險些落下淚來,恨恨道,「就是你家主子啦.」跺腳回房,將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向東行了一程路,劉徹遠遠地便見了一泓湖水。深秋時分。又不似宮室有專人打理,便顯出一片冷草牽雲的衰敗來。其湖佔地寬廣,一眼望去,卻不見欲尋之人的蹤影。正要吩咐上官桀去尋人。卻聽得不遠處幾聲短促的篴聲,人語細細,雖然聽不清說些什麼,但其中一個淡雅的聲音,聽得分明,卻是阿嬌無疑了。
劉徹暗暗歎了一聲,他拋下大隊人馬,飛馬奔馳到臨汾。不過是想早些見到阿嬌。到如今人在眼前,卻反而不急了。帶了人慢慢走過去。
湖邊茂盛到人高地蘆葦後,路徑泥濘,往邊上有一片藕田。其時荷花敗落,連荷葉也殘破的沒有了形狀。零丁的農人踩了水下田摳蓮藕,其中有一個人回過頭來,卻是個中年農婦,揚聲喊道。「龍夫人。你回去吧。這兒太髒,弄髒了你的衣衫。可就不好。」
「沒事啦,錢大嬸,」阿嬌微笑應道,「我再等一會兒。」
「我倒不知道,」寧澈迎風而站,道,「龍夫人有這樣地興致,喜歡看他們勞作。」
她的面容不禁有些沉下,瞥了瞥他潔淨一如簇新的白裳下擺,若有所思,道,「我愛往哪兒,關寧公子什麼事?」
「其實,」寧澈倒也不惱,逕自悠然道。「我身為士子,本不該過問商賈之事。只是,自幼父母雙亡,為養家迫不得已。好在這些年桑司農掌管國家錢糧事,從商雖遭人看輕,倒也可以尋一條生路。」
他提到桑弘羊,阿嬌有了些興趣,問道。「那如今桑司農致力的與身毒的貿易,寧公子可有興趣。」
寧澈歎道,「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我雖無父母,但念及父母臨去時對我的期許,身毒萬里之遙,還是不輕易涉險的好。」
世人都有奉親之情。阿嬌便有些惻然,道,「對不住,不知道令尊,令堂……。」
「無事。」寧澈豁達一笑。「建元年黃河改道,黎民死傷無數。如我父母這般,還不知繁幾呢。」
「黃河改道?」阿嬌一愣。
「是啊。」寧澈淡淡感慨,「你看這臨汾城。便是在汾水邊,黃河若再氾濫,這臨汾城裡,便要死傷無數呢。」
「上官二小姐,」縹紫對他們的談話不敢興趣,暗中拉拉上官靈地衣袂,輕聲道,「太陽很大呢。夫人什麼時候才回去?」
上官靈身為大家小姐,隨時庶出,並不受寵,也不曾到這田野處駐足。這些日子隨著阿嬌行走,雖然陌生,但也不乏新鮮,平心而論,並不討厭這樣的日子。此時左右看著水色。漫不經心道,「總要再一會兒吧。」忽然語塞。看著身後緩緩行來的那群人。
她雖是官家小姐,卻沒有那個榮幸,見過未央宮裡至尊帝王。但此時見了素性高傲的嫡兄畢恭畢敬的跟在來人身後,便隱隱猜出了來人身份。雖然自忖機敏,卻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張口結舌之間,不知道該行禮,還是該回身喚陳娘娘,手足無措了片刻,連忙去扯陳阿嬌的衣袖。
阿嬌回過頭來,見了那個人,怔了片刻。雖然她性子淡薄,卻不曾料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見到他。
洶湧莫名的情緒在瞬間淹沒了她,分不清是思念,還是感動。劉徹遠遠地便見著阿嬌怔了半響,忽然破顏一笑,向他奔來。顧不得心下地陰沉情緒與疑慮,連忙喚道,「小心。」退了一步,擁她入懷。
路上那麼泥濘,若是不慎滑倒,可不是鬧著玩的。
然而阿嬌地笑容燦爛,尚未收起。元光年後,劉徹便很少看她這樣毫無保留的笑意,彷彿雲破日出,光芒萬丈,讓他移不開眼。
阿嬌環住他的肩,欲要喚,卻又止住,想了想,輕聲喚了一聲,「徹兒,」方心滿意足。
他怔了一怔,問道,「你喚的是什麼?」
身後,寧澈的眸中閃過一抹深思,微笑拱手道,「這位想必是龍先生了。久仰大名。」
劉徹怔了一怔,見懷中阿嬌輕輕呀了一聲,欲要退開。然而這是她第一次「投懷送抱」,劉徹如何肯放,將她環在身邊,冷冷一笑,道,「不敢當。」
錢大嬸遠遠望過來,見了這邊情景,雖在勞作,卻忍不住好奇,爽朗笑道,「龍夫人,你夫君回來了。和你站在一處,倒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農人善意地笑聲表示著真切的祝福。
阿嬌微微低了頭,略紅了臉。劉徹看的好笑,這才注意到觸手的衣裳不如往日細緻柔軟,果如來人所報,是一般平民的衣裳,很是普通。然而阿嬌地清貴又豈是一件衣裳遮的住的,因了這樣,第一眼看見阿嬌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此時仔細看,方見阿嬌少了一分華貴,多了一分清新。肌膚因了經了陽光照射,顯出一種淺淺地蜜色,越發嬌美難言。他與阿嬌分別近月,已經是思念不已,此時更是口乾舌燥,不欲多做糾纏,握緊了阿嬌的手,道,「先回去吧。」
阿嬌怔了怔,抬眉見劉徹眸中炙人的熱度,不禁有些了悟,輕輕應了一聲。宮人們極是安靜,不敢發話,俱都隨著皇帝向回走。
上官桀因了劉徹臨去時的眼神,便落在後邊。見庶妹上官靈扯著衣帶,看著前面行去的帝妃二人,神情有些奇異,一些茫然,一些欣羨,不由喚道,「阿靈,怎麼了。」
上官靈低下頭去,輕輕應了聲「沒事。」亦隨著阿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