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歐陽倫雖然擔心郭讓起疑心,但他畢竟非易於之輩,當先就稍稍一拱手,臉頰上掛著真誠和意外的笑容,道:「沒想到在此遇到郭太尉,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啊!」
雖然郭讓不過是個金槍班指揮使,論差遣不過和禁軍中營指揮使一樣,但班直就是班直,皇帝身邊的人地位自然不同凡響,很多班直世家子弟雖然差遣不過是個將虞侯,但他們的階官卻已經是七八品,而郭讓雖然僅是營指揮使一級的差遣,但他的階官已經是正七品下,換而言之一旦外放禁軍就是軍使副知雜事一級的將校差遣,身份地位不算是低微,禮數上還是不能有失的。
郭讓顯然是對見到歐陽倫感到吃驚,仍未曾回過味來,當歐陽倫率先說話的時候,才倉促地還禮道:「原來是歐陽大人,下將不想在此遇到大人,當真失禮、失禮了。」
他郭讓的確是已經失禮了,雖然他是天子侍從,但畢竟是一員武將,還無法同如歐陽倫這樣的進士出身的文官相比,畢竟沿襲百餘年文尊武卑的傳統還沒有得到徹底改變,讓一名標準的士大夫先給自己打招呼,本身就是失禮在先,怎能不令他有些惶恐不安。
歐陽倫冷眼看著郭讓的狼狽,淡淡地笑道:「下官亦是不想在此遇到太尉!」
郭讓聽歐陽論一句令人難以捉摸的話,心下揣測不透意圖,尷尬地笑了笑,道:「左右閒來無事,約上幾名好友來此吃酒玩耍。」
歐陽倫點了點頭,他並不像與郭讓多說,以免露出馬腳,但有些話又不能不說,於是道:「子良——這位就是殿前司金槍班指揮使郭太尉。」
李純反應極快,立即拱手行禮道:「原來是郭太尉,在下侍衛水軍樓煩第二軍十六鎮使副李純見過太尉。」
郭讓稍稍一愕,立即換上一張笑臉,拱手回禮道:「原來是制帥麾下大將,失敬、失敬,李太尉如今已經是正任軍鎮將校,還須如此謙讓。」
他身為班直衛士,又聽從趙柔嘉之令非常刻意打聽王澤弟子事情,對李純來行在述職自然是清清楚楚,當他從殿前司友人那裡旁敲側擊地得知李純正任鎮將後,有感王門子弟的陞遷比他們世家子弟還要快,不禁又恨又嫉。
歐陽倫仍舊是笑瞇瞇地道:「歡愉恨時少,下官和子良就不叨擾太尉行樂了,告辭、告辭——」
「大人何須去之匆匆,喝兩杯如何?」郭讓虛讓了一句,但他假裝的實在是太假了,一點誠意也沒有。
歐陽倫淡淡一笑,拱手道:「下次定然向太尉討杯水酒。」
「大人客氣了……」
歐陽倫和李純出了紫煙樓,慢慢度步在秦淮河畔,路上行人散客已經不多了,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秦淮兩岸的酒樓楚館中**,外面儘是些兜生意的幫閒無賴,還有等候家主的僕役小廝,誰也不曾注意他二人漫步在河畔。
「這就是那位金槍班指揮使……」李純不屑地冷笑道:「比當年的三師兄,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就在地裡,憑他也想和恩師作對,真是螳臂當車不知死活。」
「呵呵……」歐陽倫笑道:「郭讓不過是一個嘍囉罷了,真正的主子或許很厲害。」
李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感到自己雖然在軍中被稱為智勇雙全的猛將,但比起他這些身在朝廷中的文官師兄們,簡直比無可比,僅僅對朝廷中的見聞方面就少了許多。
「今日不太盡興,過兩日我來做東,在玄武湖的文樓請你。」歐陽倫笑吟吟地道:「你在行在也呆不長了,如今秦相公已經恢復了寶鈔、穩定了市面上的經濟,北伐的日程越來越近,你揚名立萬的機會也來了!要好好幹,這次可是百年難逢的大好時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李純對北伐即將來臨的斷言並不感到奇怪,他為自己能夠在這個時候調任虎翼第一軍而感到有種的高興,這就意味著他能夠參加對金軍的陸戰,為自己今後陞遷多幾條功績,而不是在海上圍殲金軍那幾艘破船,為虎翼侍衛大軍護航了。
「前面再過一條街就是范粉侯的府邸了,咱們回去吧!你早些歇息,明日好去兵部。」
夜幕下的范府坐落在皇城東南錦衣巷子裡,由於范昭已經娶妻生子,所以把家搬到了離范宗尹府邸隔幾條巷子的別院,在這裡新建了一座府邸。這座府佔地面的並不是太大,但卻耗費了皇宮內庫六千貫錢建造的豪華府邸,精緻的後花園引秦淮水形成的一個小湖面、層疊的亭台樓閣、曲折流連的迴廊水榭,無不映射出朱影對趙柔嘉一片愛心。
今夜,這座在白日裡看來華貴的府邸卻有些限的幽靜詭異,在內院的寢閣內,曖昧的紅燭閃動的燭光下,范昭和衣半躺在床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坐在梳妝台旁正在卸妝的趙柔嘉,雖說卸去嫵媚濃妝的玉人在燭火的閃耀下,單憑那份誘人的姿態就足以勾起人的眼珠子,更有幾分令人春春欲動的衝動,但他目光流露的絕不是**。
「公主——這次咱家的海船能不能平安歸來?南海的珠子堪稱上品,我已經交代讓他們為公主多多採購。」范昭左右閒來無事,多日不與趙柔嘉夫妻同房,而在一起時又多是話不投機,今日早早休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沒來由地想到了自己的海船營生。
范昭不說則罷,趙柔嘉忽然把一枚金釵重重地摔在梳妝台上,冷冷地道:「駙馬整日裡就是想些旁門左道,難道父大人的俸祿,皇家的供給還不夠駙馬花銷,用的著拋頭露面與商人奪利,被別人恥笑,再說皇家的寶珠還少嗎?這些家奴狗眼能採購到什麼寶珠,白白浪費金錢。」
范昭原本是一片討好之意,他耗費巨資在杭州船廠和明州船廠定了三條大型福船,三年前剛剛下水就遠航東海,年前一舉獲利數萬貫,令他雄心萬丈,一門心思地要把三艘船一起投入去南海的船隊中,以獲取更大的利益,他當然有自信博取更多的錢帛。自從他老子范宗尹被彈劾罷相請郡之後,王澤和蔡絳對他似乎百般呵護,幾乎是羽翼著他去賺錢,就拿海船來說,原本要去海外搏利的人眾太多,港口建造速度和現有承載能力遠不敷使用,市舶司和支賣司進出海船數目受到很大的限制,海船出海必須要在支賣司登記造冊,才能得到侍衛水軍和南海軍州的保護,回來時市舶司才能允許入港。排日期難、等候出海牌號更難,他不得已佘著臉皮找王澤通融一二,王澤二話不說立即知會王直從速辦理,一天時間全部手續辦好,出海牌掛上、路引也到了手中,而且王直又奉命修書一封給薛立,要他好生照顧范家海船。
就這樣範昭得到了種種優待,眼看著裝滿廉價貨物的海船停泊在杭州港口,準備會同侍衛水軍一支船隊遠航,滾滾的財帛不久將落入囊中,卻不想竟然遭到如此奚落,不禁大為惱火,但礙於顏面,有不敢公然動怒,只好淡淡地道:「公主自然少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賞賜,倒是我想得不周,在公主面前獻醜了。」
「相公還是安分享用富貴才是正道,不要整日裡搗鼓錢財……」
趙柔嘉雖然能夠聽出范昭語氣中的不滿,但她卻絲毫不在乎這個窩囊的夫君,唯一聯繫他們的不過是一對子女,對於她來說范昭不過是賜婚名分上的夫君,不是她心目中那種羽扇綸巾、笑談山河的英豪人物,范昭的喜怒與否對她來說沒有任何關係。
范昭見趙柔嘉神色閒散地繼續卸妝,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這種情況雖然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一定是最後一次。但這次他沒來由地特別窩火,忍不住反唇相譏道:「公主說的也是,以我和公主的歲祿何須如天下生民奔波生機,幹完這趟就如公主所言安享富貴。不過——公主也應該消停消停,不要和那些落魄小人整日裡嘀嘀咕咕……」
「住口——」趙柔嘉身子一顫,彷彿被蠍子蜇了一下霍地轉身站了起來,一雙原本散發著懶散不屑光芒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殺人般地冷光。
范昭眼看趙柔嘉動怒,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趙柔嘉東如此大的怒,顯然是他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趙柔嘉的**。以往觸怒趙柔嘉無不是他找個由頭或是低聲下氣地勸說,但這一次他不他算這麼做,他雖然被稱為浮誇子弟,卻一點也不笨,否則也不會把范家的營生做大,因為他明白自己無意之中說中了趙柔嘉最**的秘密,她絕不會善罷甘休,與其低聲下氣地隱忍,不如冒險挺住,反正這件事自己佔有主動,量趙柔嘉不敢把他怎麼樣。
「公主勿怒,只怨你太不識時務了,竟然當此天下同仇敵愾之際,逆天而行……」
「沒想到駙馬竟然由此見識,卻不知你是怎麼知曉的?」趙柔嘉的驚怒之後,但她倒底是控制住了內心的澎湃不安,在盤算范昭的心思後,認定他並非有意要說這樣的話,相反對范昭這個廢物頓時起了一層戒備之心,這樣機密的事情,竟然能被范昭得知,真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想想真是有點後怕。
范昭冷冷地看著忽然消去怒容的趙柔嘉,竟然似笑非笑地反問他,這倒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是不會說出其中原委的,絕對不能,想想不禁笑了。
趙柔嘉見范昭竟然在笑,她幾乎忍不住有衝上去煽他幾耳光的衝動,但她還是硬生生地嚥了口氣,迎著范昭的笑而笑道:「看來駙馬是頗為關注為妻,嗯——也難怪,駙馬受王相公恩惠委實不少。」
范昭眉頭一動,有些不悅地道:「公主怎能如此說話,王相公對我是照顧有加,但並非為此我就能為他賣命,不過公主做事的確是太自信了!」
趙柔嘉的秀眸中閃過一抹驚恐的眸光,但她仍然很鎮定地道:「原以為駙馬是為風塵佳客,卻不想竟然有此能耐,只是不想駙馬真為王澤賣力,忘記了父大人是怎樣請郡的。」
范昭並不為所動,他有自己的人生觀點,實際上他並非那種浪蕩浮誇子弟,雖然他的才學並非上上,但亦是有一腔抱負,本以為憑借王澤與他老子的關係能夠有一番作為,卻不想竟然被降旨尚主,如同一盆冷水澆了下來。在王澤和秦檜的勸說下,他也就勉強認命了,卻不想這位嬌生慣養的公主竟然對他冷若冰霜,要不就是大發脾氣,搞的他不勝其煩。於是乎沉迷於酒色金錢,做起了商家的勾當。
對於趙柔嘉的挑撥他並不在意,在他看來他老子范宗尹的確是做的有些不合適宜,既然和王澤友善,又受大恩,就不該與王澤相互背離,甚至有時候為了自己的一點理念,和王澤對著幹,何況他深感王澤的施政頗合乎他的口味,時常認為王澤又不是謀朝篡逆,用得著這麼用力地反對他嘛?說到底都是權力在作怪,沒有什麼新鮮事。
「父大人擔任執政多年,也該到地方上享幾天清福了!」范昭暗自打定主意,就是不上趙柔嘉的套,看她能怎樣。
趙柔嘉頗為鄙夷地瞪了范昭一眼,用極為不屑地口氣道:「看你這點出息,王澤用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打發成這樣,真是可笑、可憐——」
范昭雖然被趙柔嘉看不起,但如提到王澤牽連范宗尹的諷刺還是頭一遭,所謂得理且饒人三分,趙柔嘉毫不假辭令的譏諷,令他心中一團怒火怦然躥起,幾乎有一種要上去刮趙柔嘉兩耳光的衝動。
「想父大人為朝廷、為天下正統而與王澤等人逐成分道揚鑣之勢頭,以至於被王澤和李綱合謀彈劾請郡,要是選擇一位朝廷重臣也就罷了,但偏偏用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歐陽澈擔任參知政事,這不是在公然侮辱父大人不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駙馬身為人子,即便不能為父出恨,也應當對王澤等人遠之,怎能又不知勾勾搭搭,為了一己私利而為天下人恥笑。」
范昭原本就窩了一肚子火,趙柔嘉仍然不依不饒,令他火氣再也控制不住,騰地一下子從床上躍了起來,連鞋子也顧不上穿,兩三步搶到趙柔嘉面前,掄起一個大巴掌就扇了過去。
趙柔嘉怎麼也沒想到范昭會有膽量打她,在她眼中范昭不過是一個窩囊廢,儘管剛才對他的認識有了一點點改觀,但范昭的確是氣勢洶洶地打了她,而且其神色是那麼的嚇人。她到底是個小女子,就是再能夠結構謀變大事,在男人的力量下她終究是個弱者,這一記耳光把她扇的滿眼金星,一下子撲倒在梳妝台前,寬大的袖口也梳妝台上剛剛卸下的金玉首飾掃落一地。
整個屋子內在一陣踉蹌聲之後歸於平靜,趙柔嘉一隻手捂著紅腫的臉蛋,一隻手支起身子,驚訝而又不敢相信地望著范昭,那雙秀眸中出了驚訝之外,還有那麼一抹莫名奇妙的恐懼。
范昭同樣是怔怔地呆在當地,他赤著腳站在羊毛地毯上,目光空洞地望著趙柔嘉,那雙掄出去的手還留在半空中。也難怪——做為駙馬本身就是尚主之人,歷代駙馬雖說有冷落公主者大有人在,但狠狠地打了金枝玉葉,他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壞了……怎麼辦?」他眼看趙柔嘉倒在地上,第一個念頭就是意識到自己闖禍了,不禁暗罵自己為何這麼衝動,魯莽地把太皇太后的心肝寶貝給打了,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霉氣嘛!想想朱影,再想想自己的衝動,他遽然間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