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酈瓊的中軍帥帳內
酈瓊坐於正中帥座上,右下首一名禁軍北侍軍低級武官打扮的青年,神色怡然、大大方方地坐在那裡,王世忠、靳賽二人在左首與那名青年武官對面而坐,靳賽一雙凶目虎視眈眈地盯著青年軍將。
青年軍將正是完顏宗弼的親信達魯不花,八年的時光早已將他磨練成一名成熟的間諜,期間他多次往來宋金之間,刺探軍情。他那張漢人的面龐和文質彬彬的談吐,已經讓別人分辨不出他倒底是女真人還是漢人,實際上有時候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民族。
這次他奉完顏宗弼密令在酈瓊軍中坐鎮,全權代表完顏宗弼接納酈瓊的歸附,並就地監控接應金軍前鋒過河,獨入虎穴的膽氣不能不謂之過人,其從容不迫的作態又令這些宋軍高等武官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左副元帥郎君果真於後日驅動大軍過河策應我軍?」靳賽坐在圓凳上,雙手搭在一把豎在地上的長劍劍柄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達魯不花,眼珠子中的殺氣盎然。
達魯不花對靳賽這番姿態毫不在乎,仍是以高高在上的神態半看靳賽,口氣平淡地道:「左副元帥郎君乃大金皇叔,在大金百萬將吏中威德崇高,凡事但出一言九鼎,豈是那等自食其言的鼠輩。左副元帥坐下韓都統與合魯索將軍以率軍在魏、博二州枕戈待旦,只等約定時日一鼓作氣過河南下,靳太尉以這般心思度左副元帥郎君心胸,未免有些讓人心寒。」
達魯不花自幼受完顏宗弼調教,曾得王澤讚許之人,經這些年來常在宋境交通,早已是百煉繞指精鋼,其學問早就非往昔的小親隨可同日而論,加上一口地道的汴京官話,說的大字不識一筐的靳賽面紅耳赤,頓時啞口無言。
酈瓊暗罵靳賽多嘴,自度以他自己上萬兵馬歸順,完顏宗弼高興還來不及,必將傾盡全力接應,方才達魯不花依然說明完顏宗弼對他歸附的重視,不然豈能讓兩名都統同時渡河。靳賽確實是多嘴多舌、疑神疑鬼,在完顏宗弼的親信面前丟臉不小。
王世忠厭惡地瞪了靳賽一眼,他是暗中把靳賽恨到骨子裡去了,當日若不是靳賽極力唆使他伏兵擊殺劉武等人,以至於劉武被都虞侯司救去,他王世忠也淪落不到今天背棄祖宗,歸降韃虜的千古罵名。好在靳賽亦是做賊心虛,與他一同隱瞞酈瓊,只說在路上遭到都虞侯司將吏伏擊,劉武被掠去,才躲過酈瓊那不可預知的怒火。
不僅王世忠心事重重,便就是酈瓊也是心中矛盾不已,說實在的他也是州學學生出身,知道什麼是青史無情,他本意並不想歸順金人,這可是要被列入史書貳臣傳中,留下千秋萬載的罵名的事情,從此他酈氏宗族將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但是自己一時惱怒做下的這滔天大罪,如今發展到不能控制的程度,回頭已然是不可能,魏源正尋找機會要他項上人頭,他小心掩飾著內心的惶恐不安。沉聲道:「敢問貴使,左副元帥倒底是何謀劃,在何處出兵接應,如何抵擋王德等人的攔截?」
達魯不花笑淡淡地看了眼酈瓊,微笑道:「酈太尉說的才是正理,左副元帥郎君委任在下全權假都元帥府左副元帥節符掌控此次兩軍協作。以左副元帥帥令,酈太尉當於後日三更天集結主力部眾於關山鎮大營,左副元帥自會在五更率前鋒馬隊經陽谷前來,前鋒由合魯索都統節制,同時我大金的十萬大軍將於高唐、聊城、濮陽等地同時發動攻勢,讓京東守軍首尾不能相顧,王德他們就是再有能耐,亦是顧不上酈太尉了。而酈太尉一定要在左副元帥郎君到來之前,控制東阿縣境內濟水上的橋樑,以迎接合魯索都統的前鋒大軍。」
酈瓊聽的心下暗自驚顫不已,這哪裡是接應他歸順,簡直是一次大規模的南侵,他算是明白了,完顏宗弼是利用他走投無路之際,表面上接納他歸附,實際上是利用他的防區,在沿河銅牆鐵壁般地防線上鑿開一條通道,對宋地進行大規模征伐,說到被迫投敵倒還能在道理上勉強說得過去,引狼入室甘為金軍內應,看來他酈氏宗族是躲不過滿族抄斬的結局。在這瞬間,他酈瓊想了許多,竟然還閃出當即斬殺金軍使臣,詐約完顏宗弼深入關山鎮,趁機圍殲金軍馬隊,斬殺完顏宗弼這一大功。但他又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不消說完顏宗弼以金軍左副元帥要職親自前來,他身邊所隨必然是數萬金軍精銳,自己新附之人,他完顏宗弼又不是傻子,豈能沒有防範,單單一個合魯索身為都統,身邊的金軍恐怕就有兩個萬夫隊之多。退一步說畢竟自己刺殺樞密使在先,暗中聯絡金軍在後,無論結果如何,這勾結金軍入侵的罪名是洗刷不了,刺殺樞密使的大罪更是朝廷不能容他。左右是個死,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索性反了他娘地,也好爭個存身之所。於是強笑道:「左副元帥郎君如此周密部置,王德輩必不能顧我,魏源小兒只能望我興歎。」
達魯不花方才說話間看酈瓊臉色陰晴不定,他心下亦是暗自不安,怕在最後關頭酈瓊突然改變主意,那他的一條小命可就難保了。好在看到酈瓊笑著說出此話,顯然是下定決心,這才放下心來,笑道:「成事之後,太尉一躍而為節度,可不要忘了在下鞍前馬後之勞,到時候還望太尉多多提攜才是。」
酈瓊心下本就不甚爽郎,乾笑兩聲,道:「在下不過是走投無路之人,能得左副元帥郎君收留已屬萬幸,豈敢又有非分之想。貴使承擔軍前交通大任,必是左副元帥座下大將,日後還須貴使照顧才是。」
達魯不花正要謙讓兩句,卻聽王世忠說道:「魏源的行營設於梁山,其下有他的鎮軍營數百將吏,附近也有剛剛從京畿調來的駐泊禁軍數千人,實力不弱,萬一他突然發難,勢必危機左副元帥前鋒側翼安危,貴使不可不防啊!」
達魯不花冷靜地望著酈瓊,做為使臣他決定還是少說為妙,宋境裡的事情還是讓酈瓊來處理較為妥當。
酈瓊眉頭緊鎖,有感於王世忠的擔憂,魏源早就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後日整軍行動定然瞞不過魏源的耳目,雖說附近僅有數千宋軍,但但到時候突然發難,定然會增添無法預料的變數,他沉吟半響決定還是穩妥為上。沉聲道:「說的是,咱們絕不能放過魏源,他對我們威脅太大了!不過以目前我部力量,能固守關山到濟水一線已是勉強非常,再分兵攻取梁山縣實有難處。」
事情既然鬧到自己落下千古罵名這一步,雖說是朝廷下旨嚴辦,但還是由魏源及其手下軍法官不擇手段把他逼到這步,此時要不報復魏源,它日報這口惡氣的機會可就不多了。但是魏源居於縣城,身邊有鎮軍營數百將吏護衛,又有從北侍軍直屬軍司調來的二千六百名精銳馬步軍,要真的打起來,他們依托縣城關防據守,自己絲毫佔不了便宜。
靳賽不屑笑道:「太尉多慮了,下將防區就在梁山一帶,取魏源首級又有何難。他魏源雖是主管北侍軍都虞候司公事,卻還無權調動駐泊禁軍,縱然軍情緊急的情況下,禁軍服從他的節令,卻也得費了不少時辰,我只須勇士千人,趁夜突襲縣城必可斬殺魏源。」
酈瓊冷冷看了眼靳賽,暗笑他好大的口氣,如今金軍屯兵邊地,沿河州郡遍佈警訊,各軍全部枕戈待旦,豈是這般容易襲取縣城的。於是正色道:「莫要一時之氣,壞了全軍大事。」
靳賽亦是肅然道:「太尉難道信不過下將,若是以千人與魏源硬拚,當然無法取勝。但梁山畢竟在下將的防區臨近,局勢日緊,下將以千人巡防,哪個又能說道。再說下將辦此事,千人只為策應,勇士數人足矣!」
酈瓊明白了靳賽所圖,在自己的防區內以巡防為名確實可以接近縣城,但那是為自己鋪的退路,靳賽是要率自己的中軍衛卒入城,尋機刺殺魏源後出城與部隊會合。
酈瓊對靳賽的計劃頗為心動,靳賽亦是一員武藝高強的勇將,只要時機把握的好,應該可以擊殺魏源,出了這口惡氣,至於靳賽能不能全身而退,他並沒有考慮那麼多。
達魯不花卻不關心酈瓊等人的計劃,他知道無論如何,只要酈瓊反叛大旗豎起來,宋軍的京東沿河防線就會被撕開一條口子,無論酈瓊的生死如何,完顏宗弼的大軍便可長驅直入。
正在這關口上,忽然一名中軍衛卒慌慌張張跑入道:「大人,大帥已到轅門。」
「什麼——王夜叉來了?」酈瓊吸了口涼氣,這個緊要關頭王德竟突然出現,眾人臉色變的不好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