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月的江南,天氣潮濕悶熱,人們紛紛尋地納涼,即便是市井苦力也免不了在烈日當頭之下,拿一文錢買上滿滿一大杯冰鎮酸梅湯,或是買上一大缽冰鎮甜綠豆湯,尋一處綠蔭或是風口坐下來慢慢享用。士人們紛紛避暑於山捨、湖水之間,似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提起他們期盼清涼的那一份愜意。
王澤並沒有讓士人們心平氣和地享受夏日中難得的清涼,鳳凰山書院高調推出《論語新釋》,在這個酷暑中無異於一顆重磅炸彈,打破了沉寂於陰涼的士林,炙烤著士人驚愕的目光。書中將民為貴、君為輕的聖人語引申為民以地方議政以杜絕官吏**,並以王澤的觀點概略闡述了民本主義思想,君主立憲制的兩步路子。
江南士林在短暫的驚愕後,紛紛以新的眼光重新審視王澤,在他們眼中王澤再也不是單純的定策功臣,更不是詩賦雜學大家,而是一名治論語的儒學大家,更是一位說出士人沒有說出來的思想,那就是規限皇權,儘管百年來有志之士一直不斷堅持著限制皇權,強化文官的權力,但真正做到以立法的形式明確限制皇權,還是足以讓士人為之咂舌不已的。
大家懷著複雜的心情讀完王澤的《論語新釋》,士林中逐漸形成了對《論語新釋》的肯定,即便偶然有異議,也會招來學者們的辯護,成不了大的對立氣候。
在《論語新釋》引起的風波還沒有消減時,書院中的被稱為『王門雜學七書』的除政治經濟學與天文地理學外的七本被杭州書商刊印成冊,流入市面。頓時間引起了不亞於《論語新釋》的轟動,如人類居住的地球是圓的,繞著太陽公轉,人之所以不飄向太空,原因是地球上的萬有引力。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給我一個支點,我能將地球抬起,水的分子結構是氫氧結合物……
「學生經義院陸生,山長立著政治經濟學言上古三皇五帝大同之世莫不以法規矩萬民,強秦以法立國,方有橫掃**之壯舉,學生不明山長以孔門大儒,為何這般推崇法家暴政,甚至不惜以上古三皇五帝之德化為法治?」一名十**歲上下的書生起身問道。
王澤並沒有過分留意輿論的關注,他在杭州要辦的事情還很多,奏請朝廷以江浙路為試點,實行官道用水泥和瀝青鋪設,並請行在礦山國有的前提下,劃定采區,以十年或二十年的期限租讓開採權給商人,並以支賣司設官監督等等。但是,躲不掉的終究是躲不掉的,在書院專門設計為學子們講授通課的諾大的階梯形講堂內,他既然身為山長,就理所當然定期在此為學子們講學,而今日有些學子便借此機會向他發出質疑。
而最令他頭痛不已的就是經義院的學子,他們對儒家描繪的美好理論,往往有著驚人的執著,或許還因為他們正是處在衝動的年齡,更或許使他們所學涉及包羅萬象,更能引起人的無限遐思,不論怎樣,這一關他必須要小心翼翼地去應付。
王澤坐在講壇書案上,神色端重、腦中卻緊張地思量如何去應答學子們的提問。平心而論。他倒是挺欣賞這位學子有膽量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質疑位高權重的大臣的言論,儘管此時士子言論較為自由,但面對一位聲望、地位高高在上的人物,還是要有相當的膽識,或許只有這樣的質疑行辯論,這能在這群青年士子心中,打下一個牢牢的人本思想。
「堯帝畫地為牢雖看是德化,然其後卻是有嚴厲的律法,無法無嚴規,誰人願在當街受囚。上古德治在於有法可依、違法必究、執法必嚴,上行下效、久而久之、逐成習慣。所謂一葉知秋,舜帝於會稽山斬殺防風氏,試問防風氏首領亦是一方尊長,手中能無反抗能力?反而觀之,豈不是舜帝有三尺寶劍在手,有定下的無上法統。禹帝治水一十二載,若無規矩,豈能又盡全功。」王澤盡力使自己的臉色平靜淡然,含笑溫聲道:「商鞅變法,秦得以崛起關中,始皇奮六世之餘烈,一統華夏。若用謙謙周禮,何能滅群雄而並**……」
那名叫陸生的學子臉色不假,顯然是很不服,高聲道:「秦以法家暴政,二世亡國……」
但他尚未說完,被王澤打斷,但聽王澤亦是提高嗓門道:「何以見得秦傳二世亡國?自商鞅變法至秦亡傳八世之君,豈曰二世亡國。秦法嚴酷動輒連坐,較之國朝今法卻是有些不近人情,然秦強在有法可依,執法必嚴,王公庶民犯之必究,方有始皇並八荒**之成就,二世亡就亡在擅改法令,法為一己之私所用,以至於天下規矩俱潰,家國傾覆。故而秦亡不在於法而在於亂法。如你所說,秦以法治,應當於惠公而亡,何來以始皇併吞天下。」
下面不少王門子弟與一些想法相近的學子紛紛竊笑,紛紛小聲議論,使陸生拉不下臉。但他終究是涉世太淺,根本無法對王澤的論調進行辯論,不禁漲紅了臉,急促地道:「以山長治《論語新釋》,亦是孔門中人,何故揚他家學說,徒然貶低教化。」
王澤淡淡一笑,他聽出陸生已經無法再辯,只能轉而攻擊他的學術,於是淡然地道:「非也、非也,我雖治《論語新釋》,卻只是讀書人感觀心得而已,談不上孔門中人……」一語即出,滿堂皆驚,眾人驚愕於他出口否認自己是孔門弟子,這簡直就是驚世駭俗。
當眾人尚未回過味來,王澤又道:「古之學者莫不取百家之長,創立己說,百家爭鳴,細細揣摩莫不是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何謂孔門中人,如夫子曾求道老子,難道夫子亦是道門中人?正如我書中所言,後人的成就都是站立在前人的肩上,往往是在前人的成就上有所超越,並非在前人所定的圈內徒然說解。」
下面不少人議論紛紛,而前排的在座幾位當世大儒心中非常明白王澤何意,他們自己也明白,自己專研經義,窮盡心思之心得,往往借用聖人之語說出。王澤今日說的超越,是他們已經在做卻不敢說的,經王澤說出口來,儘管他們面上不能有什麼讚賞的表情,可是心中卻暗自叫好。
「山長之意在於非孔門中人?」陸生拼起最後一搏。
「以古為師,唯賢學之。」在稍稍遲疑後,王澤終於委婉否認了自己是孔門中人,在上千自幼習說儒學的師生前說出,這需要相當的勇氣。
尹焞、李侗、葉夢得心情極為複雜,王澤的否認使他們感到不敢相信,葉夢得久在官場,深知王澤一向善於自處,為何今日會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違,這種錯誤似乎不應犯在王澤身上。
「治國非一家學說可為之,諸子百家未嘗不可取之所長,儒學經千餘年至今,亦是融入諸子百家學說。」王澤心知必須在治國學術上說出道理,不然今日局面可不好收拾。於是再次提高嗓音,道:「昨日有學子問三皇五帝之時,為何聖人輩出?而此下數千年,最賢不過唐太宗?同是華夏九州,水土未變,神靈未變,何以古今有異?」
「或許是民風以變,道德日下。」陸生一個年紀輕輕的書生,當然無法說出其中神韻,燦燦地回了一句。
「孔門雲聖人乃生而知之者,又與民風何干?」王澤反問道,「以儒論道,今時民風已變,說來倒也不算說錯。宣德門外華表何用?須知當三王五帝之時,國小民寡,尋常百姓便可以直接和天子說話,何況天子亦設華表於宮門之側。若有小人為惡,則百姓一可以在華表上直書,曝其罪惡,二可以直接告訴天子,天子耳目張明,如何不聖?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時,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長久欺瞞天下人之耳目?古三皇五帝之時,朝堂中即便是有小人亦不能立足,天子便由是稱為後世稱道的聖人。其後疆域日闊,天子不得已而設百官,故官民之分遂起,民意與天子隔絕。今世雖有登聞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實,民亦須受罰,故雖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便知之,不敢告之天子矣。諸君試看那登聞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敢去敲那個鼓?遠就不說,靖康元年太學生上書事,至今仍是是非議論不休,但如天下奸弊之事,都是欺上不瞞下的,若天子能通達民意,小人便不能居於廟堂。」
又有一名學子起身道:「學生敢問山長,以山長之意乃是鼓勵民告發官長,夫子曰:未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學生以為君子務本,讓是庶民百姓無所顧忌的告發官長,豈非倫常大亂,這和武周酷吏之世又有何區別?非儒學何以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