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縱觀整個戰場上,曲端與完顏宗翰都犯了一個錯誤,而且兩人的失誤都被對方利用。
金軍由於情報掌握不準,未能在宋軍出寨就從容佈置陣型,宋軍虎視眈眈之際,倉促調整兵力,致使整個陣型處於散亂狀態,遭到宋軍突然打擊,失去了右翼抄掠、左翼正面突破的戰機。而宋軍在進攻時,由於單單進攻金軍左翼,未用全部兵力展開全面攻勢,致使大陣斷裂,軍陣防守強度劇減,被金軍馬隊在防禦部隊與進攻部隊之間站住腳跟,失去了一次雖有風險,卻有可能一舉擊潰金軍的大好時機。
仗打到這個份上,雙方將吏都是士氣高昂,都相信自己能把對手打的落花流水,曲端與完顏宗翰兩人都下了一步臭棋,但各自都有一招狠棋,下面就看誰先再犯一個致命的失誤了!
「粘罕太可惡了。」曲端通觀整個戰場,他並沒有把切入宋軍之中的金軍萬夫隊放在眼中,反而認為只要中軍輕輕合口,就能把這個冒失地萬夫隊全部吃掉,他輕鬆地笑道:「以兩個萬夫隊萬餘馬軍,就想撼動我十萬精銳組成的大陣,可笑、可笑!」
劉錡卻有些顧忌,畢竟金軍切入前軍與中軍之間的,是整整一個精銳的萬夫隊,一旦戰場形勢有變,單單這支部隊就足以造成宋軍的全面瓦解,他無不擔憂地道:「曲帥,金軍一部死死咬住前出大軍側翼,一部插入大陣空隙之間,萬一其以馬隊阻攔我軍主力,而全力圍攻我前伸各部,將如之奈何?」
曲端眼中遽然閃過一絲憂慮,但旋即道:「無妨,本帥正是要金軍合圍我前軍七將兵馬,以前軍七個軍陣交相掩護,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一口吃掉。而本帥將率大軍主力,待機對金人做最後一擊。」說到這裡,曲端斜眼看著劉錡,臉面上掛著一抹殘酷的笑,冷冰冰地道:「信叔——有時候為帥者不能有婦人之仁!」
劉錡一怔,旋即明白曲端所指,為帥之道他又豈能不知,但把七將數萬兵馬作為死士,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何況,他並沒有從曲端話中聽出經過深思熟慮過的意味,反倒是有些無奈的孤注一搏。
曲端見劉錡面有憂鬱,似有話卻又嚥了回去,他回望戰場,冷冷地道:「信叔有話,但講無妨。」
「曲帥已然用兵,下將再說何益,此策雖曲帥倉促決斷,不合將之仁德,卻亦是為今擊破金馬的上善之策。」劉錡平淡而又坦蕩的回話,淡然平和又不失自己的體面。
面對劉錡的坦率直言,曲端被看破心思,禁不住臉面微熱,不知如何應對。
吳璘站在一旁,聽得真切,以他看來,曲端雖是臨機決斷,卻也不失時局上策。兵者,詭道也,臨陣千變萬化,戰機稍縱即逝,為帥者豈能思前顧後,事事萬全處置,即便是犧牲數萬人,能將金軍這支女真主力馬隊消滅,至少是重創,也是值得的。
「吳太尉此言甚善,然下將卻以為太尉言曲帥決斷不合將德之仁,卻不敢苟同。」吳璘稱劉錡為太尉,是中低等武官對高等武官的尊稱,高等武官之間的稱呼卻隨意了許多,而一聲太尉、一聲曲帥,其意在提醒劉錡,曲端是主帥,劉錡做為下屬,不應當臨陣使曲端難堪,失了上官的體面。
「將之五德,智、信、仁、勇、嚴,太尉所謂仁德,所指不過是數萬人,而曲帥所繫乃陝西六路十餘萬大軍,朝廷制止金馬南下的大略與京西,陝西官民性命。仁德曰:『愛之若狡童,敬之若嚴師,用之若土芥』,下將雖是愚魯,但亦知即便是我陝西十餘萬大軍與韃虜精銳在此同歸於盡,曲帥亦是可稱得一個仁字。又如『將不兩生,軍不兩存』,臨陣傷亡在所難免,霍驃騎云『殲敵一千,己傷八百』,以三萬人為餌潰敵,況我軍勝,三萬人將生還大半,此豈不謂之『勇』也……」
「唐卿——大將議事,爾不可亂言。」曲端心中固然認可吳璘所言,但面子上還不得不訓示吳璘,免得讓身為主要將領的劉錡下不了台,從而產生芥蒂,這可是為帥臨陣大忌。何況,劉錡亦是西軍大將,與他在平時的地位幾乎不相上下,須稍存顏面。
吳璘應聲垂首,低聲道:「下將知罪。」
「曲帥、軍情緊急,下將這就臨陣指揮。」劉錡感到有些不太自在,也不知該再說什麼,前去指揮所部兵馬,免得兩人在一起尷尬。
曲端也感到氣氛尷尬,而且中軍已經直接面對金軍馬隊,劉錡靠前指揮尤為重要。於是溫聲道:「信叔自去,切切珍重。」
劉錡默默點了點頭,沒有作聲,只是不經意間瞟了眼吳璘。
王孝仁披著沉重的鐵鎧,渾身上下儘是血污,漸感氣力不支,他已經在戰場上打了半個時辰,所在十一將前部番騎傷亡慘重,趙懷德已經重傷退下,各隊隊將傷亡近半。在趙懷德重傷後,將餘部托付與他,使得他擔負起指揮一部兵馬的重任,但這支由黨項熟羌組成的精銳馬軍,此時僅僅剩下不到五百騎。做為護部將,臨陣就是要衝在將吏前方,他自然是揮動大槍衝在前列,這不僅是職責,更是他多年所願,他已經忘記自己倒底殺了多少人,無論是女真人還是由漢人組成的阿里喜。
王孝仁在十一將的令旗指揮下,率領所部連續衝殺金軍軍陣數次,仍然殺不透,而且不斷遭到金軍馬隊的反擊,每次都會有不少騎兵傷亡。
金軍前面由完顏賽裡克指揮阿里喜部隊頑強抵抗,這群充當雜役僕從,任由女真人使喚的漢人,在宋軍的刀劍砍殺下,其狂熱的野性徹底迸發,他們幾乎毫不猶豫地殺死他們的敵人,當然大多數都是他們的同族。戰爭是殘酷的,但又是這麼可笑,兩群捨生忘死廝殺的人,大半竟然都是漢人,而宋軍為了保家衛國、阿里喜卻是為了活命,宋軍漢族將吏為了功勞、金錢賞賜,阿里喜除了活下來繼續充當雜役,他們什麼也沒有。
完顏銀可術手中仍然有數千騎兵沒有投入作戰,前方阿里喜的大量傷亡,在他眼中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反倒是一些女真騎兵被擊落碼下,使他心痛不已。但他還是要等到由少量馬軍與阿里喜組成的部隊,將宋軍的衝擊力完全抵消,保證金軍右翼各萬夫隊完成集結,對宋軍進行狂風暴雨般地的分割後,再將這數千騎兵一次性投入,對這支宋軍進行致命一擊。
完顏突合速的部隊在宋軍鄉軍弓弩的打擊下進展不大,遲遲不能有效的拖住宋軍各陣前進。
由於劉錡到達指揮位置後,立即傳令三個軍陣緩緩前移,與前出部隊距離不斷拉近,完顏速拔離的萬夫隊也暫時陷入宋軍前後的弓弩攻擊,又無法組織有效地反擊,不斷有金軍騎兵落馬,他的萬夫隊就如同夾在餡餅裡的一塊肉,不斷地被啃咬、撕裂。但為了整個戰局,他的萬夫隊必須要忍耐痛苦的煎熬,即使付出全軍覆沒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完顏宗翰緊張地觀望戰局發展,眼看宋軍步步緊逼,金軍始終無法有效的對宋軍成功分割,完顏速拔離的馬隊雖然介於宋軍中間,但面對宋軍主力軍陣的推進,缺乏馬隊衝擊距離,逐漸形成被兩支宋軍合圍之勢。宋軍步軍裝備精良,金軍一個萬夫隊一旦被合圍,將很難衝出重鎧步軍的包圍圈。馬軍長於機動、衝陣,拙於同步軍纏鬥,一旦陷入組織嚴密的軍陣之中,其下場是毫無懸念地被分隔開來,逐一被各個絞殺。能否挽救完顏速拔離萬夫隊命運,只能寄托在完顏銀可術能否堅持住,完顏突合速是否能將掩護宋軍攻擊部隊的側翼鄉軍擊潰。當然這只是希望,他很清楚為了全局縱然犧牲一個萬夫隊也是值得的。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為了一個相反而又相同的目的,軍人生命在國家大義與戰場勝負的渲染下,幾乎一錢不值,隨時可以被拋棄,他們只是棋盤上的一顆雖是被換掉的棋子,一個衡量雙方實力對比的數字而已,雙方統帥下達的幾乎是同樣的命令,都在冷眼觀看他們被對方殺戮,或許有悲憐、可能有同情,但絕對沒有不忍!
由少數精銳馬軍和為經過嚴格訓練、裝備簡陋的阿里喜組成的部隊,終究不是經過嚴格訓練、長久與西夏作戰的西軍對手,在宋軍一波又一波猛烈攻勢下,金軍這支雜牌部隊漸漸抵擋不住,簡陋的防護或者說根本沒有什麼防護鎧甲,在宋軍身披重甲的重裝步軍肆意砍殺下,死傷纍纍,軍心逐漸動搖,整條戰線開始後退。
隨著金軍左翼不斷被擠壓後退,在整個戰場上,勝利的天平似乎向有利於宋軍的方向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