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上,安陽君趙章的突然出現讓許多人都吃了一驚。畢竟在這種敏感的時刻,安陽君突然提前了行程出現在邯鄲,這其中的緣故實在讓人難以不多想。
趙章卻只是站在殿外,笑著和曾經相識的人打著招呼,一副語態親熱的樣子,眼神之中卻難以掩藏住不時流露出的一絲得意。
畢竟他的身世經歷,莫說在趙國,就是放在整個天下也屬罕見。數度起落,先為太子,再廢之,隨之委以重兵,晉為國君。幾起幾落,實在多舛。
他曾為十餘年的趙國太子,母后貴為韓國公主,身份尊崇且有韓國一國之助力。再加上自身的賢淑端莊,所以韓後在國中頗受人尊重,主父對她雖然談不上恩愛十分,但也是禮敬有加。所以趙章也跟著水漲船高,才總角之齡就被立為太子。當時趙何年紀尚幼,母親雖然得寵卻無法撼動韓後的地位,所以在所有人眼裡,趙國的王位將來毫無疑問是趙章的。
主父當年是把他作為繼承人用以培養,便讓他多近朝事,所以趙章對朝堂之事並不陌生,朝中的大臣們他也多半認識。只是當時趙章和他父親一般不喜繁瑣的政事,只愛征戰沙場,所以雖為儲君十餘年,政事卻並不精通。
只是世事難料,曾經趙章極為厭煩的朝堂,今日卻是他夢寐以求想著重新踏入的地方。當年既為儲君,趙章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班底人馬、臣工部屬,國中的百官也是對他極為依附。待到他的太子之位被廢黜後,形勢卻急轉而下,不但曾經的部屬紛紛棄他離去,就是一些對他點頭哈腰的人也對他氣指頤使起來,對他這個廢太子頗多刁難苛刻。
畢竟作為一個前朝廢太子,趙章的身份本就尷尬無比。歷代各國行廢儲之事,從未見過廢太子能再有作為的。所以在眾人心中,趙章的政治前途更是幾乎判零了,最好的結局不過是他的弟弟顧念手足之情讓他做個富貴閒人而已,卻沒想到他會有今日再捲土從來之勢。
從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跌落,趙章飽嘗了人間冷暖,也看盡了世態炎涼。被廢之時,他曾經委屈過、憤怒過,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懼,尤其是在他的弟弟在被立為太子後又閃電般的登基即位,這讓他唯一的一點希望也徹底落空。
趙章心中清楚,歷朝歷代從未有過一個被廢黜的前太子有過好下場的。如今只是主父尚且健在,弟弟又年幼不諳政事,所以他才能性命無虞。待到他日主父百年之後無法再庇佑他,弟弟又年歲漸大開始意識到自己這個手握兵權哥哥的威脅,那時便是他趙章俯首認命的時刻了。
所以趙章自被廢黜之後,事事恭敬小心,不敢有半點逾越已落他人口實。當年那個飛揚跋扈、快意恩仇的趙太子不見了,剩下的只是凡事謹慎、小心唯唯應諾的公子章。就這樣趙章小心翼翼的活了近三年,今日卻得以重新以安陽君的身份進入朝堂,心中自然頗多感慨。
只不過這幾年的委曲求全讓趙章成熟了不少,胸中也有了些城府。如今雖然心中思慮萬千,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笑著和曾經的舊識們打著招呼,滿意的看著他們眼中流露出的驚訝之色。
也包括公子成和肥義。
說到公子成,趙章的感情卻是有些複雜。當年為太子之時這個叔祖父對他頗為照顧,當初主父廢他太子位改立趙何時,公子成也是反對最為強烈的,甚至不惜以祖宗宗法來強壓主父。可到底拗不過主父,最終還是被迫接受了事實。
趙章被廢黜之後公子成對他也不算太差,每次趙氏族人的祭典和宴會都不忘邀請他這個長子前去。趙章飽受人間冷暖,自然對這個叔祖父心存感激,只是如今世事無常,他卻被迫站到了公子成的對立面。
所以他看見公子成朝自己走來的時候心情頗為複雜,忙一躬身恭敬的行禮道;「孫兒參加叔祖。」
公子成上下掃了他一眼,臉上的驚色慢慢消退,只是淡淡的說道:「來了怎麼也不去我家中坐坐,怎麼,不想認我這個叔祖了嗎?」
趙章聽出了他話中的不滿,便低下頭去小聲的說道;「我前日才到的邯鄲,父王令我不必聲張,所以並未知會任何人。等改日一定去拜訪叔祖。」
公子成哼了一聲,面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一些,看了一眼趙章似有深意的道;「既然來了就好自為之,記得要勤於政事,莫要再像從前那樣經常遲到了。」言罷便甩袖離去。
趙章苦笑,他知道公子成說的是他當年做太子時候的荒唐事。因為主父常年不在朝中,便是經常由他這個太子攝政。可年幼的趙章卻無心待在這個悶煩至極的趙王宮,時常和侍衛們溜出宮去狩獵取樂,每次趕到三日一次的朝會才匆匆忙忙的從宮外趕回,好幾次都是因為晚到被公子成責罵。
今日公子成說起這些,讓他心中著實頗多感慨,站在殿外停住了腳步,望著頭上匾額上龍飛鳳舞的「臨厥宮」三個大字久久不語,神情一時竟有些恍惚。
肥義是和李兌趙頜一同進殿的,路上一邊小聲的交談著政務,待看見趙章站在殿門口不由齊齊一愣,唯有趙頜是因為提前知道所以面色不變。
肥義雖是主父當年為王時手下最為依仗的重臣,卻一直不太喜歡趙章的性子,所以兩人之間並無深交。昔日趙章為太子時肥義尚且只是公事公辦,私下並無來往,更何況是廢黜之後。所以兩人之間關係甚是冷淡,肥義見他並沒有和自己打招呼的意思,便只是朝他淡淡的點了點頭,就繞開他直接進入了殿中。
李兌和趙頜見此相視一笑,對趙章仍是微笑著淺淺行了個禮,便也隨著肥義走了入殿門。
「大王駕到。」
前方數名宦官開道,周邊大批的帶甲禁衛軍隨之湧出,趙何身穿趙王的朝服走於隊伍正中。神情肅穆,舉止從容,年紀雖然不大,卻王者之象十足。
趙何遠遠的便看見了殿門外的趙章,先是一愣停下了腳步,隨即面色露出一絲喜色,但很快這絲歡喜的神色就煙消雲散了,望向身旁的宦者令嫪賢,目露疑問。
嫪賢也是渾然不知,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趙何見此便也不再多問,只是大步向前走向張章。身旁的一眾大臣見大王走來,紛紛躬身行禮,唯獨趙章一動不動,按住腰間的佩劍面無表情的只是站在那。
趙章既獲封安陽君,那便是有了劍履上殿的資格,自然不用解除佩劍。嫪賢見趙章神色有些異常,心中不禁有些擔心,忙使了個眼色給身旁的一名禁衛頭領。那禁衛頭領會意,急忙上前緊隨趙何,卻不敢僭越超過他,只是在身後一副如臨大敵的摸樣,警惕的望著安陽君。
趙何卻不見有任何懼色,只是上前笑著對趙章說道;「多日未見大哥,大哥安好?」
趙章望著一身王服的趙何遠遠向自己走來,待見到身邊的人紛紛朝他行禮口稱王上,不知為何心中壓抑了三年的憤怒和委屈忽然在此時瞬間迸發。
這本該都是屬於我的。趙章耳邊不斷想起這句話,握著劍柄的手忍不住發力緊握,心中忍不住大聲的呼喊道:屬於我的一切,王位,尊嚴,我要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
「君上,君上。」一旁的嫪賢劍趙章臉色陰霾,對趙王的話絲毫不理會,當下便上前一步攔在趙何神前,出言小聲的提醒趙章。
趙章卻渾然不覺的樣子,只是在那緊盯著趙何,仍舊一動不動。一旁的大臣們也都注意到這兩兄弟的不對,皆忍不住望向二人交頭接耳,在一旁小聲的議論著。
趙章身後一直低頭未語的田不禮見狀不由心急,心知此時若是趙章不肯參拜趙王之事落入主父耳中,必然會不喜趙章的桀驁。忙上前一步用手指捅了捅趙章的腰間,低聲呼道;「君上,請注意君臣之禮。」
趙章這才回過神來,雖然有些不甘,但還是勉強低下頭去行禮參拜道;「趙章拜見大王。」
趙何面色從容,只是神情淡然的看著身前高過自己足足一個頭的兄長,臉上也看出喜怒。待到趙章行禮完才微笑的伸手挽起他道;「你我即為兄弟,又何必如此多禮,寡人不是早就說了大哥你不用參拜的。」
趙章心知肚明趙何是在找個台階給兩人下,否則不到明日兄弟不合的謠言就要傳遍整個邯鄲城的。便也就這台階下道;「多謝大王厚愛,只是君臣之禮不可廢,趙章不敢以私廢公。」
趙何笑著寬慰了幾句,又道:「大哥個何時來邯鄲的,怎麼也不來看看寡人,自從年初一別,我們兄弟二人都有半年未見了,委實有些想念。」
趙章勉強笑道;「我是前日才來邯鄲的,只是怕叨嘮了大王所以才未曾拜見,除了父王知道外其他並未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