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義猜測的果然沒錯,李兌受命查辦此事後,卻只是一板一眼的按照程序所辦。其實公子成提供的所謂人證物證漏洞百出,稍微推敲一番便站不住了,可李兌卻視而不見,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擺明了不想得罪公子成。
不到幾日,流言已經傳開,朝臣內紛紛傳出趙頜即將被免職的消息。而當事人趙頜卻依舊我行我素,每日照常上朝,退朝後埋頭去府衙辦公,一切的流言都充耳不聞。
這一日用完晚膳,趙信心不在焉的扒著碗中的粟米,餘光不時看向父親,欲言又止,時不時又看向李氏。
兒子的這點小動作自然瞞不過趙頜,他輕輕放下碗筷,轉頭望向趙信,平靜道;「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不要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嗯。」趙信應了聲,放下了碗筷低頭道:「父親,朝中的事情我也已經聽說了,是孩兒不懂事,為你惹下這麼大的禍端。」
趙頜不悅的瞪了一眼李氏,有些埋怨她將這些事情也告訴兒子。轉過頭來又看著兒子淡然道;「這事怨不得你,高明從我年少時就跟隨我的左右,一直對我們家忠心耿耿,如今卻慘死他人之手。別說是你,即便是我當時在場,恐怕也會拔劍為他報仇。所以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無須自責。」
趙信聽了這番話非但沒有輕鬆,反而臉上露出慚愧之色,又道;「可是此事公子成卻遷怒於父親你,如今處處與你為難……」
趙頜笑了笑,心中倒是為兒子的懂事欣慰許多,道;「信兒你無須憂心此事,為父自然有辦法。」
李氏忍不住插嘴道;「你能有什麼辦法。」
趙頜正色道;「大不了脫去這一身官袍,讓公子成遂意罷了,他難道還能將我們趕盡殺絕嗎?趙國有趙國的律法,刑不上大夫,自古便是如此,他所要的無非就是爭個面子而已。」
「夫人你不是常常埋怨邯鄲的生活太過無趣,懷念當年的田園生活嘛。現在倒好,正好我們去除一身的俗氣,重回田園山水之間,男耕女織,相夫教子,不再理會這時間的混事,像莊週一般隱於山林,豈不快哉。」
趙頜說到此處時,輕捋鬍須臉上一副做出悠然陶醉的樣子,卻掩蓋不住眼中的落寞之色。李氏與他十幾年的夫妻,如何聽不出他話語中所藏的失意和不甘。即便是趙信,也看出了父親的言不由衷,明顯是為了安慰母親和他才故作輕鬆這麼說的。
趙頜出身寒門,自幼寒窗苦讀,成年後一心投身官場,只為了一展胸中才華。幸而遇到了主父這樣敢於大膽提拔寒門子弟的君王,又有李氏一族相助,這才不到四旬的年紀就已經坐上了內史的高位。此時年富力強的他無疑是想有一番大的作為,可卻因為此事要終結政治生命,他如何能不心生黯然。
李氏猶豫了下,還是低聲道;「要不我去求求我哥哥,他是這次的主判官,他若有意肯幫你洗脫罪名的話,公子成就算勢大也奈何不了我們。他即便是主父叔父,主父也不可能由著他一味胡來。」
趙頜卻斷然搖頭,苦笑道;「你還不瞭解你這個哥哥嗎,李兄這人功名心極強,一生志向都是在權勢之中。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地位,若是偏向於我必然會得罪公子成,以及公子成背後的整個公族。我們又何必為難與他呢,倒不如識趣點自己退讓。」
李氏握著粉拳,銀牙緊咬,不甘心的恨恨道;「難道我們真的就忍氣吞聲,任由公子成仗勢欺人,這次明明錯不在我們,他的兒子不過是折了腿,而我們的信兒卻險些丟了性命,他到得理了咄咄逼人,天下焉有這種道理,我李郅第一個不服!」
趙頜神態黯然,滿懷歉疚的說道;「夫人,是為父沒有用,委屈了你。當初我迎娶你之時,曾經向你許諾過此生決不讓你受任何委屈,可是我如今卻沒有能力做到。」
李氏見趙頜神情低落,便上前輕輕輕輕握住他的手,巧顏強笑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我李郅嫁給你可曾有一天後悔?不做官就不做官就是,這種受氣的鳥官,不當也罷,我們再像當年一樣縱情山水間就是。而且我們現在有了信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多好,再也不理會這些是是非非了。」
趙頜心中感動,手微微用力將李氏攬入懷中,心中倒是淡然了許多,心想今生得妻如此,已無遺憾。
趙信在一旁一直低著頭,滿臉的悔恨和懊惱,忽然抬起頭來大聲道;「父親,公子成那老頭子要的無非就是面子,不如你將我綁起來送到他的府上任他處置。他堂堂大趙王叔,我不過他的同族小輩,他顧及顏面絕不會傷我性命的,最多我道個歉,然後被他打一頓而已。」
「絕無可能。」趙頜輕輕推開李氏,面色嚴峻的看著趙信,斷然拒絕道。
「此事如果是你犯錯在先,為父絕不會姑息養奸,定會將你送交公子成處置。可是過錯並不在你,卻讓你低頭認錯,我趙頜做不到!我們雖然出身貧寒,卻也是堂堂襄子之後,士大夫之身,為人應當堂堂正正,上對得天地鬼神,下對的列祖列宗。不過是一身官袍,不要也罷!」
趙信急道:「可是父親,這時你畢生所求呀,你寒窗讀書幾十年,一生謹慎行事,如今卻要為我的魯莽莽撞……」
「好了,此事已決,你無需再說。」趙頜揮了揮衣袖,斬釘截鐵的說道。又轉頭看向李氏,軟語道;「夫人,你這幾日去將家中的宅田器具變賣掉,我為官十餘年,積蓄雖然不多,但想來也夠我們半世簡單的生活了。」
說完趙頜便揮袖大步離去。
「嗯。」李氏心亂慼然,勉強笑了笑應了聲,便轉身離去,剩下趙信一人低著頭心中默默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決不能讓父親為我所累,數十年的努力赴之流水!
……
大雨傾盆如注,天地間彷彿連著無數條連綿不斷的棉線,隨著寒風不斷搖擺綿延,放眼而去儘是霧騰騰一片。
高高的石階之下,積累下來的雨水順著石階急促的流淌著,漸漸匯聚成一條小河,從石階最下層瀝瀝流過,卻在跪著的少年腳下分流。
那少年瘦弱的身軀在寒風中不斷顫抖著,渾身已經濕透,彷彿隨時都會暈厥過去般。
已經到了初冬,風中已經隱隱帶著幾分寒意,即便是鐵打漢子跪在雨中也吃不消,更何況一個重傷初癒的瘦弱少年。
趙信天明之時就偷偷離開家裡,來到了公子成府請罪,公子成卻拒不見他,擺明了不肯善罷甘休。趙信也不顧下人門的阻攔,強行闖入大門,冒著大雨在石階下跪下不肯離去。
他在石階下已經跪了整整四個時辰了,公子成卻仍然不肯出面。冰冷的雨水不斷順著髮髻流入頸中,眼前已經模糊一邊,混身上下沒有一處乾燥的地方。趙信只覺得渾身冰冷,牙關上下打架,四肢早已經失去了直覺,胸腹上剛剛癒合的傷口上卻是火辣辣的疼痛,已經泛出了血水,讓他不得不彎下身子壓緊傷口。
他雖然並不是出身什麼富貴人家,可在父母的呵護下何時吃過如此苦頭,此刻只覺得顫抖的身子早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唯靠著心中一股倔強強撐著沒有倒下。
堅持住,一定堅持住!趙信心中不斷對自己重複著這句話。他知道公子成要的無非就是這種結果,他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任何得罪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趙信前來請罪。」他張著嘴竭力嘶吼著,顫抖的聲音不斷響起,每一聲呼喊聲都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遠處的門庭處,幾個下人隔著雨水看著跪在地上的倔強少年,眼中都透著絲不忍。
一名年輕些的家將望了眼身旁的老者,開口低聲說道:「你說這麼冷的天,還下著雨,這個孩子都在雨中跪了四個時辰了,再這麼下去肯定要出人命的,主上究竟怎麼想的。」
年長者搖了搖頭,眼神間有些同情的看向趙信,道:「主上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這次小少爺被人家打折了腿,依照主上的性子如何能夠忍受。再加上這個趙頜卻偏偏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不肯低頭認錯。現在好了,事情鬧大了,主上為了出口惡氣不惜動用了大量的人脈,對那趙頜是志在必得。劍已出鞘,又豈是那麼容易收手的,我想主上就算被這個孩子的毅力打動,也不會就此收手的。只可惜這個孩子呀,唉。」
那年長者歎了口氣,便也沒有再說了,倒是哪個年輕些的家將忍不住說到;「主上未免也太過不近人情了,這孩子怎麼說也是他的同宗晚輩,若是在他的府中跪死……」
年長者瞪了他一樣,微怒道;「主上又豈是我們這些下人能議論了,我說了多少遍,你這多嘴的性子該改一改了,否則遲早禍從口出,聽見了嗎?」
剛剛說完,就見身後出現了一人,扭頭望去,不由一愣,頓時滿臉堆笑道:「李司寇,您什麼時候來了,我這就去通傳主上。」
「不用了,我自己進去。」李兌舉著仍在滴水不止的雨傘,面如止水,默默的看著雨中的趙信,伸手制止了那家將,言罷大步邁向雨中。
「趙信前來請罪。」趙信哆嗦著身子,憋足了力氣又拚命喊了句,忽然覺得頭上雨停了下來,有些茫然的抬起了頭。
雨水順著額頭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好不容易才認出來了是李兌那張熟悉的臉。
「舅……舅舅。」
李兌放下了雨傘,脫下了身上的披風為趙信裹上。
「信兒,聽話,跟我回家,這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情,你不必參合其中。」
「我不回去。」趙信倔強的揚起了腦袋,嘴唇已經凍的青白,眼神中卻看不出一絲屈服之色。
「這事是因我而起,是我牽連了父親,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父親他畢生的理想都在邯鄲,我不能讓他為我放棄。」
李兌動作忽然僵住,為他披衣的手也緩緩停了下來,臉色猶豫了許久,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道;「你放心,舅舅有辦法保住你父親的,我這就去見公子成。」
「當真?」趙信滿臉驚喜的說道。
「我何時騙過你。」
「好。」趙信連連點頭,蒼白的小臉上滿是驚喜,仍然有些不放心的說道:「舅舅你先去吧,我還在跪在這裡好,反正已經跪了那麼久了,不差這一會。」
李兌許久未語,只是靜靜用手輕輕的撫著趙信的頭,抬頭望向上方高高的石階,忽然甩開雨傘大步向前邁出幾步,轉身望著趙信說道:「信兒你看,人生就像這石階,總有人高高在上,總有人卑微的匍匐在石階之下。你若是想命運不被別人主宰,就要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爬到最高點,讓所有人匍匐在你的腳下,只有那個時候,你才能真正掌握住自己的命運,只屬於你自己的命運!你明白了嗎?」
趙信用力的點頭,看著李兌離去的背影,咬著牙心中默默說道;「總有一天,我會讓所有人都匍匐在我腳下,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趙信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