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臨厥宮內。
自趙氏立國以來,先後四次易都。先都晉陽,後遷代城,再都中牟,最後於趙敬侯元年定都邯鄲。所以邯鄲相對臨淄、郢都這些數百年的大城來說底蘊遠遠不及,即便是與魏梁,咸陽這些新城相較,也差上了許多。
趙地苦寒,民近胡風,所以歷代君主大多不崇尚奢華,連帶著邯鄲城的構造也如同一座巨大的戰爭要塞,而不像一個熙熙攘攘的大國之都。
同樣的道理,趙王宮的修建也顯得粗糙了許多了,遠遠不及齊楚的精緻巧妙,也不及秦魏的大氣奢華。
已過午時,大殿之中卻傳來朗朗唸書之聲,殿中一老一少兩人相對而坐。年長者身著朝冠,一身儒袍在身,正在手握竹簡侃侃而談,十足的文士打扮,惟獨面色有些黝黑,觀之不似華夏族人,到似戎狄。
年少者為一華服少年,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面色白皙,容貌俊美,雖然眼睛一直盯著桌案上的書簡,神態卻有些心不在焉。
從宮門外彎著腰走進來的宮人小心的低著頭,輕手輕腳的將桌上的瓜果茶點換上新鮮的,正準備低頭倒退離去。卻聽見一聲重重的冷哼,隨即一聲巨響,心中一晃手中果盆頓時跌落地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那宮人嚇得連忙跪在地上,拚命的磕著頭。
肥義面色陰霾的揮了揮手,道;「下去,這事與你無關。」
「諾。」那宮人心中一鬆,臉色卻不敢有異,連忙躬著身碎步倒退出去。
「大王可知錯?」肥義看也不看桌上被砸的凌亂的竹簡,站起緊著臉直視趙何,神色極為嚴厲。
趙何有些心虛的移開了對視的目光,諾諾道;「我…….寡人何錯之有?」
肥義冷哼一聲,背手說道;「昔日魏惠文王死,孟子朝見新君,望之而走。左右弗怪,問之,孟子曰:望之不似人君。」
「今大王聞先王之道卻心不在焉,觀乎言行舉止,恐非明君。老臣身為太傅,罪不容辭,請大王下詔罷免肥義職位,將我收監入獄。」說完肥義便上前跪下。
趙何這才慌了神,急忙下座扶起肥義,哀聲道;「好了好了,寡人錯了寡人錯了,師傅你別再折磨寡人了,都是我的錯,快快起來。」
肥義見趙何肯認錯了,這才站了起來,又說道;「既然大王已經認錯,就當受罰,請抄寫《春秋》十篇,若下次再犯,當加倍處罰。」
趙何一聽要抄書,頓時苦起了臉,又知絕難更改肥義的主意,只好滿臉委屈的點頭答應。
正欲說話,卻被宮門外一陣鼓掌之聲給打斷了,一陣爽朗的大笑聲隨之傳來。
「肥義呀肥義,你果然是寡人的錚錚之臣,面對當今王上卻能直指其錯,除了你肥義外天下還能有誰。看來寡人將何兒托付給你,當真是絕佳之選。」
趙何聽聲大喜,急忙望向門外,歡呼一聲飛身撲了上去。
「父王,想死何兒了。」
趙何一把抱住了趙雍,將頭深深的埋入他的懷中。來著正是一名虯髯魁梧大漢,龍顏鳥喙,面黑有光,胸開三尺,相貌極為威武,正是當今的趙國主父趙雍。
趙雍也是哈哈大笑,用力的抱住懷中的愛子,轉了三圈才停了下來,眼角處隱隱有些濕潤。
一旁的肥義面帶微笑,微微躬身退後一步,內心也被父子兩人如此情深給打動了。
趙雍生有三子,長子為公子章,即為前朝廢太子;二子為趙何,也就是當今趙王。幼子趙勝尚在襁褓之中。公子章為太子十餘年,一直被趙雍帶在身邊當做繼承人培養,故多有軍功在身,甚得軍中將士愛戴。原本無意外的話本是趙章繼位的,但趙武靈王十六年發生的一件事卻讓他的太子之位出現了危機。
那年趙雍游大陵,一日夢見一個少女鼓琴而歌:「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
趙雍對夢中少女十分留戀,在酒宴的時候就把這個夢向大家說了,還具體地描繪了少女的形象。大臣吳廣聽說後,覺得趙雍說的少女太像自己的女兒孟姚了,於是就把孟姚獻給了趙雍。趙雍非常寵愛孟姚,趙人稱之為吳娃。後三年趙章的生母前王后病死,吳娃就成了趙國王后,沒過幾年,就為趙雍生下了王子何,趙雍對其寵愛十分。
沒過多少年,吳娃就因病病死,臨死前一生未求過趙雍的她請求讓趙何坐上太子之位。於是趙雍便含淚廢了趙章,立趙何為太子,隨後禪位於他,自稱趙主父。趙何幼年喪母,自然對這個父親依賴十分,只是趙雍長年領兵在外,要見上一面委實困難。
趙雍笑著拍了趙何肩膀半天,這才依依不捨的放開,回頭微笑的看著肥義。肥義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參見主父。」
「免禮。」趙雍伸手遙扶,肥義順勢站直了身子。
趙雍上前一步,笑著打趣道;「我說老兄弟呀,你我之間用的著這些虛禮嗎,到顯得生疏很多。你看我們當年的那幫兄弟,也就你還整天扯這些虛禮,看著都煩。」
肥義卻謹慎微微退後,謙聲說道:「君臣之禮不可廢,若在軍中自然可以從簡,可居於朝堂之上卻是不可不行。」
趙雍哈哈一笑,用力的拍了拍肥義的肩膀,「你說你呀,明明是個胡人,卻比我們還重這些聖賢之道、周公之禮,到是怪哉。」
肥義呵呵一笑,也聽出了趙雍是在拿他開玩笑,並沒放在心上。他年歲和趙雍相仿,在趙雍繼位時就開始盡心輔佐他,當初趙雍力主胡服騎射時也是他竭力相助。如今趙雍退位後專心軍事,國中政事幾乎全是全部交給肥義幫助年幼的趙何處理,由此可見趙雍對他的信任之深,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君臣之義,而是兄弟之情。
這是趙何插嘴道;「父王,你不是前幾天才來信說剛剛才出秦國邊塞,怎麼這麼快就回到了邯鄲呀。」
趙雍卻是自顧坐上王座,聞言笑道;「王兒你倒是猜猜為父的心思,也好讓我看看你這段時間有沒有長進些。」
趙何見父親隨意的坐上了本該專屬於自己的王座,倒也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只是歪著腦袋專心再想。倒是一旁的肥義臉上閃過了一絲異色,眼中露出了些許擔憂,趙雍卻是渾然不覺。
「哦……我知道了,父親定是故意如此,這樣一來讓別有用心的人措手不及,可對。」趙何想通了這其中的關鍵,一臉興奮的說道。
趙雍含笑著點了點頭,滿意的說道;「不錯,王兒總算長大了,也能猜到為父的心思了。你當記住,為王者必須讓臣下時刻揣摩你的心思,卻決不能讓他們對你的行蹤瞭若指掌。我輕車簡行,路上並無大隊護衛跟隨,若是有居心叵測者欲對我不利,恐會生變,所以才日夜兼行,卻派使者先行通報,這也是自保之道。你即然已為趙王,當時刻謹記這一點,無論何時,都當把主動權牢牢握於手中,讓別人猜不到你的心思,你明白了嗎?」
趙何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道;「有點懂了,又有點不懂,父王,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無須著急,你父王還春秋鼎盛著呢,再活個十幾年不是問題,有我在一旁,定能將一個強盛無比的趙國交到你手中。」說到這裡,趙雍看著趙何的目光中滿是期許,又回頭看向肥義,笑道:「肥義,看來你這一年多的時間卻是盡心,當為你記一大功。」
肥義略一躬身;「主父過譽了,臣本就是太傅,教導大王是臣的分內之事,又有何功勞可言。主父和陛下的封賞當多用於邊疆的有功之士,他們才是大趙的柱石。」
趙雍卻擺了擺手,堅持說道;「這話就不對了,邊疆有功之士當然要賞,同樣朝堂上的有功之臣更是要重重封賞。你悉心教導我大趙君王,培養一代明主,這才是對我趙國的萬世之功。應該賞,應該重重的賞!」
說完也不給肥義謝絕的機會,便微笑的看著趙何道;「王兒,我再考以考你,你說依照趙律,相邦當給予何等封賞?」
趙何早已對趙律熟讀數遍,略一思索,心中便已有了主意,便朗朗開口道;「回稟父王,相邦之功在於社稷,當賞金百斤,加邑千戶。」
趙雍點了點頭,「定的好。」又看向肥義,眼中閃過一絲戲謔之色,道;「你看你的學生定的如何,可合乎國之律法?」
趙雍如此相問倒是讓肥義哭笑不得,說「不好」也不是,說「好」也不是。
若說「不好」,那分明是反對大王的詔令,況且趙何所斷都是依據趙律,並無過錯,若是說「好」的話又顯得自己厚顏無恥了。當真是左右為難,只好躬身苦笑道:「主父,你就別再戲耍老臣了,這二十多年來臣都不是您的對手,臣是真的怕了你呢。」
趙雍肥義二人相視一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殿中氣氛倒是其樂融融。
「王兒,你先去頒布封賞相邦的詔令。」
「諾。」趙何大聲領命,興匆匆的轉身離去。
待趙何走遠,肥義才轉過身來,臉上的笑意已經散去,面色沉著道;「主父,你此番前去咸陽查看,觀秦國可否取乎?」
ps:樓緩入秦:秦武王暴斃後,因其無後,故而諸多兄弟爭奪王位。趙武靈王為了插手當時第一強國秦國的國政,便與惠文王的嬪妃羋八子及其弟魏冉聯手,迎立了在燕國做質子的公子稷為秦王,是為秦昭襄王,其母羋八子被尊為宣太后。
但宣太后為了不讓秦王稷不受趙武靈王的擺佈,而將秦王稷架空,親自執政,對趙武靈王的要求也敷衍了事。這讓趙武靈王很生氣,便向秦國施加壓力,迫使宣太后任命趙人樓緩為秦相,以便為趙國謀得更多的利益。當時秦國內亂剛止,南邊正要楚國交戰,因為懼於趙國強大的軍事實力,故而被迫答應了樓緩入秦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