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后三年正月甲子,景帝崩,王皇后子劉徹繼皇帝位,尊竇太后為太皇太后,尊王皇后為皇太后
景帝后三年正月丙寅,景帝遺詔到了長沙國,全國舉哀,劉發接過旨意的時候痛哭了一頓,雖然事先已經收到了長安來的急報,但是為人子,為人臣的自然還是要對君父的逝去表示悲痛。
這樣的一段時間,在人情上說是比較奇怪的一段日子,先帝駕崩,按綱常來說,做臣子的都要哀戚一番。可因為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駕崩的同時,新君登極,這又是大喜之事,稱為「踐阼」。因此特殊事務特殊辦理,在為先帝舉哀的同時,天下也要朝賀新君臨朝。
是以,隨著遺詔而到的就是竇太后傳諸王入朝,賀新君登極的詔命。劉平因為早有預料,所以手頭上的事情已經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倒也從容。父子三人不敢耽擱,在接到詔命的當天就傳令準備車駕。
景帝后三年正月丁卯,長沙王駕冒著漫天的大雪出了臨湘,往長安行去。
重新走出臨湘城,劉平感慨良多。這一次去長安與當年殊為不同。當年與其說是去揚名立萬,倒不如說去招災惹禍。當年去是為了朝賀景帝千秋,這番去,景帝卻已經駕崩,乃是為朝賀新君而去。真是,這短短三年的時間,發生的事情對於劉平來說卻比兩世加起來的前幾十年還要多。
這一路上,長沙王宮的車駕儀仗減免了不少,沿途的郡縣官員也只出城郊迎,而後簡單地招待一番。因此他們三人,連續十幾天都是在趕路,比當年去的時候那個搖搖擺擺的勁頭要快了很多。
到二十日上的時候,車駕已經到了長安城外百里處。此時已經是二月,天氣開始轉暖,頭上還有個懶懶的日頭曬著,因此一行人倒也不覺得十分難過。車駕中已經派出人先乘快馬到前面去通報,好讓接待的官員準備。
一行人繼續前行,遠遠地便望見一群著白衣的漢廷官員在驛站外等候。這群人見了長沙王的儀仗,趕忙迎了上來。當先一個中年官員站立在當地,施禮朗聲道:「下官大鴻臚行人王黎,奉旨候迎長沙王駕。」
劉發在車內道:「有勞王大人了。」王黎躬身道:「不敢。王爺一路辛苦,此處風大寒冷,還請王爺車駕隨下官入城。」劉發道:「有勞了。」當下,王黎領著長沙王的車駕往城內行去。
劉平已經見識過長安城的氣派,上次離開長安的時候黯然淚下,原以為十年內怕是沒什麼希望再來長安,豈料三年之後就又到了南城門下。人世間的福禍真是不可逆料。城門上斗大的「長安」二字依然氣派非常,只是城門守衛的頭盔上都紮了一條白絹,表示大漢有非同小可的人新近逝去了。
入得長安城,街道兩旁如常的繁華,店舖林立,人聲鼎沸,並未因為皇帝的駕崩而顯得寥落。畢竟換個人做皇帝,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不是那麼切身之事,買賣照做,鋪子照開,除了不能聚眾玩樂之外,別的都和往日沒有什麼大的區別。相對於那些王侯顯宦來說,他們倒顯得有些寵辱不驚。
劉平三年前來的時候,因為看見路邊兩旁的百姓紛紛跪拜而深深覺得做王族的尊崇,可現在在車內看著兩旁跪著的百姓,劉平卻突然有些羨慕他們的事不關己。
車駕到了未央宮外,仍是只有劉發父子三人能進未央宮,底下的人都被打發到了別的館驛。此番情形不同,所以沒有大宴小朝,劉發等人也不敢在寢宮內安坐,因此略微休息了一下,父子三人就直接往東宮行去。
長樂宮為太后頤養天年之所,按道理,現在王皇后已經成了皇太后,就應該搬到長樂宮去居住,這才符合禮儀規制。但是,因為竇太后尚在,且積威已深,無論是劉徹還是王太后,目前都還要看老太太的臉色過日子。
劉徹登極之後,王皇后順次升為太后。當日,竇太后就特地把他們母子喚到東宮去,說:「太后,你打算什麼時候入住東宮,老身也好給你騰地方。皇帝,你隨便在未央宮挑個地方,讓哀家住下就行了。」
劉徹還未開口,王太后已經趕忙跪下,道:「太皇太后,這東宮自然是奉養您的地方,臣妾怎敢僭越,臣妾仍住在原來的住所就好。」劉徹雖然心下有些不服,可也不敢公然得罪祖母,當下也跪下道:「母后說的是,長樂宮雖然名義上是太后的居所,但是祖母千秋萬壽,又豈是別人能夠比的,有您在,這長樂宮自然就是您的居所了。孫子另在未央宮內給母親奉上一處住所就是。」
竇太后道:「如此,倒難為你們娘倆了。」
竇太后其實本來就沒有搬出去的意思,叫他們過來也只是做個姿態而已。她當年對她的婆婆薄太后,侍奉至孝,文帝駕崩之後,薄太后也曾經把竇太后叫過去,說要給她騰地方。竇太后堅決不同意,仍是讓薄太后居於東宮,自己居於未央宮原來的皇后殿內,直到薄太后去世,竇太后才正式入住東宮。因此,這一次,竇太后自然希望一切比照辦理。
而且竇太后這一番話也是為了要試探和敲打劉徹母子一番。她想看看,景帝駕崩之後,這對母子會不會立刻就不把她這個瞎老太太放在眼裡。王太后這次若是急不可耐地要住進長樂宮來,只怕竇太后當下就要起廢立之意。如果王太后現在就已經不顧忌她的存在,那若是再等上幾年,皇帝長大了,母以子貴,那就更不得了,老太太只怕就真要活生生地坐吃等死了。這對於竇太后來說,是絕對不可容忍的。
還好王太后不是個隱忍不了之人,她已經忍了那麼多年,扳倒栗姬,拉攏劉嫖,從美人做到皇后,又好不容易盼到了兒子順順當當做了皇帝,熬成了太后。她也不至於傻到一下子得意忘形,妄圖架空竇太后。情勢很清楚地擺在那裡,她娘家還沒什麼人,她與劉徹加起來,兩人在朝中的威望都還不如竇太后。所以王太后早就打定主意要繼續忍下去,竇太后只要一日勢力還在,王太后就願意隱忍一日。
東宮,竇太后歇息的殿內,榻上一張黑色漆案,劉嫖傍著竇太后坐在漆案後面,幾年不見,竇太后的頭髮又增了幾分斑白。三年之內,連喪二子,對竇太后這樣年紀的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好在她也是見過大風大浪之人,好歹都扛了下來。
竇太后此時臉色頗為祥和,顯然二十多天過去,竇太后已經稍微從喪子之痛中緩解了過來。可殿下跪著的一群人,臉色卻都有點怪異,連劉嫖在旁邊看著也覺得有點尷尬。
殿下左首跪著劉發,劉平和劉庸父子三人,而右首好死不死,跪的正是趙王劉彭祖。劉彭祖比劉發三人先到,劉發拜見竇太后的時候,劉彭祖已經在殿內跪著。
劉發剛見劉彭祖的時候,也是一陣錯愕,心道:「晦氣,怎麼偏偏和這個小人先碰上了面。」,當下也不管,只對竇太后施禮。
竇太后聽劉發到了,這次的態度卻比三年前在長樂宮宴上要好得多,顯然還記著劉發上表請求推封梁王五子的事情。當下微笑道:「長沙王爺到了,臨湘離長安數千里地,你趕路辛苦了。」劉發道:「此是孫兒為臣的責任,不敢言苦。只是來不及見到父皇……」說著,眼眶泛紅。
竇太后聞言黯然,歎息道:「你說我這瞎老太太,怎麼就活得那麼長,眼看著文帝駕崩,又看著你父皇駕崩。十幾年,哀家送走了他們父子兩人,可這把老骨頭卻偏偏還不壞。人啊,越老越不知道為什麼活,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去了。」說著眼淚又泛了上來。
劉嫖見竇太后傷心,趕忙勸道:「哎呀,娘,這幾日,來一個王爺您就哭一次,當心身子。您不是還有這麼一幫乖孫子嗎。」竇太后點點頭道:「好了,哀家不傷心了。」劉嫖趕忙岔開話題,笑道:「長沙王爺,難為你在那麼遠的地方,當年還能體念老太太的心思,阿武的那些兒子們還都得感謝你才是啊。」
竇太后也收了眼淚,道:「這是,長沙王這一點,哀家甚為欣慰。別的有些王爺,人一離開長安,心也就馬上離開了。好像這宮裡的事,朝裡的事,宗親的事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了一樣。不管怎麼說,都還是高祖的子孫,怎麼能夠像路人一樣互不管死活呢。長沙王這一點,哀家覺得足可為宗室的表率。」
劉發趕忙道:「太皇太后謬讚了,臣也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分,不敢當太皇太后的誇獎。」竇太后擺手道:「本分,原本是要盡的,可天底下能盡本分的人有多少?老子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這些都是為人的本分,有幾個人做到了?老子又說: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哀家看,現在諸王倒似乎都謹記著這一句。可是哀家卻不認為諸王理會到了老子的真意。老子說的是治天下,治理臣民的道理,卻不是你們這些天黃貴胄的為人之道。你們這些人若是也老死不相往來,朝廷由誰來拱衛?」
劉發等人趕忙都拜下道:「太皇太后所言極是,臣等謹記。」
竇太后既然開始說道了,也就漸漸說起了興趣,加上劉發等人在旁邊附和,竇太后也慢慢忘記了悲傷,開始專心一意地論起黃老之道來。
終於竇太后說累了,劉發等人皆都說了些讓祖母節哀,保重鳳體之類的話,而後便告退了。
到了殿外,劉彭祖站在一旁等候,見劉發三人也出來了,便上前禮道:「王兄安好?」劉發也臉上作笑,道:「還好,趙王安好?」劉彭祖道:「托王兄的福,王弟甚好。」劉發也實在懶得和他說話了,當下便道:「愚兄還有些事,先行告辭。」說完帶著劉平和劉庸逕自走了出去。
劉彭祖等劉發走遠了,剛才還笑著的臉頓時陰沉下來。不用說,他的小人性格又發作了。
點之推之
關於商人的地位,諸位書友大概是受後世王朝的書籍和思想影響很深,所以認為商人地位在整個中國古代都非常低下。事實上,作為第一帝國的秦漢兩代,或者說秦與漢初,對於商人並沒有太多的貶抑。大家老說商人地位低,可要知道,秦相呂不韋就是商人出身。
第一帝國時期,套句俗的話來說,就是封建主義成型不久,思想和體系都還比較新鮮,還沒有完善。統治者奉行的治國思想也沒有確定,往往雜采眾家,或者搖擺不定,和後世奉行數千年的儒家思想不同。儒家本身就有抑商的思想,而黃老,墨法等等諸多治國理論都沒有特別針對商人提出貶抑。漢初奉行的主要就是黃老思想,直到武帝之後才獨尊儒術。
因此,漢代一直到武帝早期都奉行自由主義政策,包括經濟和政治兩方面。商人對於社會財富的累積有很大作用,而漢初生產力破壞到了一定程度,極需在短時間內累積財富,以穩定統治。而後,文景二帝又接納晁錯貴粟之論,讓商人以粟米換爵位,有意或無意抬高了商人地位。此時,商人分官僚商人,地主商人,市民商人等等,也就是官僚也有經商之人,只是相對而言,人數不多。經過近六十年的發展,到景帝末年,商人的大量湧現以及一個甲子的財富積累,加上政策長期的自由化,導致天下財富過於集中,土地兼併嚴重,貧富分化擴大,嚴重影響到了社會穩定。
而此時富商們依托強大的經濟實力與比較高的社會地位,部分演變成豪強,豢養門客,私養死士,有點類似於現代的黑社會性質,使朝廷政令不通。而武帝中期又銳意軍事,頻頻用兵匈奴,所需要的就是大量的錢財,這兩個原因之下,武帝當然就要大力打壓巨商大賈,一為集中財富到中央,二為穩定社會,平息社會各階層對於商人的不滿,也剪滅能和朝廷勢力抗衡的豪強。所以武帝打壓豪強,強令豪強遷移,徵調商人參軍,都是為了從經濟上和社會地位上摧毀商人的勢力。
後來歷代王朝,由於統治者都已經意識到了商人聚斂財富的迅速與規模足可以動搖統治基礎,所以為了平抑商人的勢力與農民的不滿,歷代都提出重農輕商的政策,並不是他們有多愛農民。
而且由於官僚集團自唐代以後,已經不再靠門閥或推薦產生,幾乎都由科舉一途,儒家「君子不言利」的思想使得官僚集團和商人的利益以及價值取向越來越脫離,在政治集團裡願意幫商人講話的人幾乎絕跡。而且王朝的思想自宋以後就越來越趨於保守,綱常倫理越來越多,部分知識分子對於商人的刻意抹黑以及統治者為了鞏固統治基礎的克意打壓,雙方面導致商人的地位與名聲越來越低下。到了抑商最嚴重的第三帝國階段,商人雖富卻賤,不過這已經離西漢初年有近兩千年的時間。
因此,商人的地位降低是有一個漸變過程的,而變化最劇烈的就是本書描寫的整個階段。殺商抑商的政策實際上是從武帝開始貫徹的,因為他是一個強勢而多作為的君主,所以留下了很多的影響,譬如年號也是從他那開始的。貶抑商人也是從他那開始成為歷代皇帝奉行的政策,商人這才開始真正倒了霉。前面中國的歷史上,除了殷商覆滅之後的那段時間,都沒有太難為商人。
為了不引起誤會,所以我在這裡特別說明,與情節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