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過得總是比人想像的要快一些,春去秋來,只不過一轉眼間的事兒。
冬至日一場大雪下過之後,今日便放了個大晴,日頭懶洋洋照下來,整個臨湘城都刺眼地白。行人在街上縮手縮腳地疾步走著,顯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多耽擱。要知道這雪化的時候,雖然看著不怎麼樣,實際上卻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上三分。臨湘地處南方,旁邊多有大河廣澤,空氣濕潤,因此冷起來和北方的干冷又大不一樣,溫度看著不低,卻直冷到骨子裡去,穿著鞋子在外面站不一會,兩個腳板就凍得發疼。
大雪覆蓋下,長沙王宮矗立在臨湘城中,因為佔地極廣,且高於全城其他所有的樓閣建築,遠望去,甚為顯眼。王宮中,一眾宮女太監們正忙著掃雪淨道。如果那些將化未化的薄冰讓主子們摔上一跤,他們可就有的受了。
闔宮之中,一片繁忙景象,只除了一個去處。那便是含心殿東,劉發的書房。
書房外週遭十步內的積雪都還在,沒有人去清掃,現下正隨著正午的臨近,慢慢融化。這倒不是太監宮女們造次疏忽,獨獨把這裡給忘了,實是因為主人已經吩咐下來,不讓他們靠近此處喧嘩,違者笞二十。本來這些下人們就樂得偷懶,現在既然主人都吩咐下來了,誰還願意去多此一舉,自找倒霉,因此便都由著這些積雪自生自滅。
進得書房,當下就覺得陣陣暖意,書房四角各放了四個大的三足暖爐,內裡炭火燒得正旺,因是上好的木炭,所以並沒有多大的煙火氣。書房南隅的榻席,因為到了冬天的緣故,蓆子已經給撤了下來,換上了一張寬大的暗紅氈子,几案上還是堆放著層層書簡。
几案後,一個玉面寬額的少年躬身跪坐,膝下鋪著一張玄狐墊,腿上又再蓋了一張沙狐皮子。案下和腿邊各置一個閉合的小巧暖爐,上刻銘文。少年身著銀狐大裘,袖頭以黑貂毛皮鑲邊,黑白相襯之下,富貴而不俗氣。頭上並未加冠,只以一根魚形玉簪束髮。雙手虛按於書簡之上,神情凝注。
忽的便見一個年紀相若的少年闖了進來,開口嚷道:「小王爺,王爺叫你有事,說讓你現在就到玉章殿去。」那個被喚作小王爺的少年聞言,眉頭微皺,抬頭道:「寧鐘,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能記住。不要整日裡東奔西突,跟火上房似的,別打量著我一貫地不理會你胡鬧,就越發地沒有一點規矩,進來怎麼不通報一聲?」寧鍾舌頭一吐,低首道:「哦,我以後再不犯就是了。」少年仍是跪坐著,問道:「父王讓你來的?」寧鐘點頭道:「王爺說讓你過去,說是來了個客人,讓你還有世子爺過去陪著。」少年又問道:「你怎麼會在父王身邊,不是一大早就不知道野哪兒去了嗎?」寧鍾臉一紅道:「您這可是冤枉死小人了,我一早就監督著宮女太監們掃雪淨道來著。忙了一早上了,王爺領著客人從宮外進來的時候碰巧看見我,就讓我過來宣您過去。」少年哼了一聲:「如此說來,你倒是個勤快人。我卻不信。」當下也不再閒扯,長身而起,逕自出了書房。
等少年到得玉章殿,太監通報了一聲,掀開簾子。此時殿中已有三人,其中兩人自然就是長沙王劉發和世子劉庸,那少年自然也便是劉平了。劉庸的世子名分是今年夏天的時候正式冊立的,因為劉平自竇太后降罪之後,已無繼承長沙王位的可能性,所以劉發也就及早冊立了劉庸為世子,以安眾人之心。
聽殿中的朗朗笑聲,賓主看來談得甚是歡樂。見得劉平進來,劉發說道:「平兒來了。」劉平躬身施禮,劉發轉頭給來客介紹道:「這便是寡人的次子,名喚劉平。」來客長跪起身,而後,一揖到地,道:「小人錢運益,見過小王爺。」劉平也拱手道:「劉平有禮了。」
劉發等他們二人見過之後,才招呼著劉平跪坐在他的身邊,一抬手,指著錢運益道:「這位錢先生,年紀雖輕,卻已是我長沙國中數一數二的巨商大賈,經營南北百貨,生意做到了長安城。平素來往於各諸侯封國,所到之處,藩王郡守,降階相迎,實是比你父王還要威風三分那,哈哈哈。」錢運益聽得劉發如此說,趕忙長拜到席上,說:「王爺此話折殺小人了,您是天黃貴胄,當今皇上的兒子,小人只不過是個行商之人,身份卑微,賺了幾個小錢,得各位王爺大人照顧賞臉,顛簸四方,混口飯吃罷了。豈能和王爺金枝玉葉之身相比,真是折殺小人了。」
劉發朗聲笑道:「錢先生請起,寡人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由衷歎服而已。若說我們這些藩王,能有今日這些榮華富貴,無非都是承了高皇帝的蔭德,當今聖上的眷顧,自己實則無有寸功寸德。和你們這樣靠一己之力,經營十數載,財源達三江的能人來比,寡人確實是感到慚愧啊。」錢運益本已起身,聞言,趕忙又躬身到:「小人不敢。」
聽劉發的口氣,這錢某人想必也是本事通天之人,可對劉發還是持禮如此之恭,言語不敢有半點放肆,劉平因此當下便對此人起了幾分好感。
這邊只聽劉發又道:「錢先生事務繁忙,剛從吳地回來,便來這看望寡人,寡人感激不盡。寡人天天閒在這臨湘城中,又不得干預政事,長沙國的百姓倒有一半是托先生的福,才能衣食有依,寡人既為此地封主,自然要代一方黎民百姓感謝先生了。」錢運益又是一陣謙讓,說道:「王爺乃是長沙國的主人,代皇上巡狩此地,小人能在國中做這些事,自然也全仗王爺照顧,若不是王爺,小人寸步難行。」劉發當下哈哈大笑,顯是心下大為快慰。
劉平見錢運益答對有禮,不似尋常商人的那般市儈粗俗,頓時好感又增了幾分,便開口問道:「錢先生經商已有多少載了?」錢運益趕忙側身一躬,道:「小人十六歲跟隨父親行商,後來自置產業,算到現在,整整十四年。」劉平歎道:「十四年,好長的時日,先生能有今日的成就,並非一日之功阿。」錢運益回道:「小人這些年全仗朝中王爺大人們的照顧,才有些起色,前幾年確實是不太輕省。」
劉發接到:「行商一道,人情關係自是重要非常,若是朝中有人幫著疏通一二,把宮裡的差事交給你辦,自然就財源廣進了。」錢運益回到:「前幾年,承王爺說項,把長安兩宮的冬季大辦交給了小人,宮中過冬用的皮貨,木炭如今都是小人一手經辦,真是要感謝王爺的照顧。」劉發笑道:「這有什麼,宮中管這些事的太監是寡人作皇子時候的隨侍,後來升了上去,倒還肯賣寡人的面子,寡人說的話也還聽,所以才能給你說下冬季大辦的生意。若是別的事情,寡人只怕也就幫不上什麼忙了。」錢運益趕忙又躬身道:「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小人銘記王爺的恩德,並不敢有貪得無厭之心,還請王爺體察.」劉發說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寡人還不清楚麼,你若是那貪得無厭之人,寡人也不會幫你。」錢運益又是一拜。
四人談了片刻,說的當然大多是行商之事。眼見到了午時,劉發止了話題,右手一抬,請道:「寡人已吩咐今日在宮中擺宴,略盡款待之意,請先生隨寡人去後殿安坐。」錢運益又是一通拜謝,辭謝不過,也就跟著劉發入後殿去了。
卻有人問,這長沙王怎地對一個商人這般客氣,是否有些不合王族身份?這其實和漢代當時的商人地位不無關係。漢初重農輕商,商人地位低下。到了文帝治下,晁錯上《論貴粟疏》,暢言貴粟之道,商人地位隨著朝廷政策的改變而水漲船高,由最初的富而不貴,到後來的富且貴。商人普遍結交權貴,往來貿易,通天下之有無,逐漸形成一股龐大的勢力。且商人可以憑借購買爵位而脫離賤民的身份,經過文景數十年的經營,商人到了現下已經成了一股社會上不可小覷的勢力,雖然還不足以與官僚集團抗衡,但是卻與其多有合作與勾結。因此似錢運益這般的巨商大賈,已是到了連藩王都不得不禮遇的地步。
錢能通神,這個道理,自古都沒有錯。況且漢乃是新興王朝之一,沒有那麼多迂腐僵化的條例,不似後世有些王朝那樣,僵守教條,食古不化。從這點說來,西漢算得上是一個比較鮮活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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