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劉平直睡到日頭偏西,昨日劉平十五歲生辰。尋常百姓家別說十五歲,就是到了五十歲也沒的慶賀。可能在田間地頭忙了一天,回到家洗完了腳,才想起來算到今兒,老漢在世上已經走了五十年,最多喚自己那老婆子去村頭熱壺酒來,再炒個花生米就著,滋溜喝上半宿,這就算有福了,逢上亂世,死了都不知道埋在何處,哪還有那閒工夫去賀什麼壽。
劉平終究不是尋常人家子弟。他乃是長沙王的次子,景帝的孫子一輩,雖是庶出,可也地位尊崇,比尋常公侯人家的公子還要富貴三分。自然是從百日開始一路慶賀,只要是禮書上找得著的日子,不管什麼週歲,加冠,都得挨個熱鬧一遍。這樣才合王族風範,才能體現高祖蔭德。
昨日裡,雖然劉發平素不滿劉平這些年的紈褲心性,也見不得他在熱鬧場合那個呼朋引伴的孟浪勁,可一來這是王族該有的禮數,二來也怕周氏吃心,只道自己不待見這個庶子,因此也仍舊擺了筵席,請郡中的官宦世家,社會賢達前來,倒也不專為慶賀劉平的生辰,順帶著自己也與這些人聯絡下感情。
別看劉發是個藩王,說起來名頭大得很,可在七國之亂以後,藩王權力大減,以前在封國內的治權被剝奪得一乾二淨,基本上成了個坐吃等死的虛銜。長沙國的官吏,上到國相,下至縣令,全由中央直接指派,自己半點干預的權力也無。有的國相,名義上說是來輔佐藩王,暗地裡卻不無看管的意味,諸王稍有異動,一道密折就遞到了長安,弄得這些藩王也只好忍氣吞聲,不少王爺乾脆也就甩手不管,只管吃喝逍遙。
劉發也不能例外,為了防止這些朝廷的官吏給自己小鞋穿,讓自己在封國的日子更為舒坦一些,也不得不放下皇子的架子,與他們常相結交。不過若是結交太過頻繁,且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不免又要惹人猜忌。所謂官員私交藩王,正是犯了朝廷的大忌,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暗地裡竄通起來謀國篡位,抽冷子來個起兵造反,一樣的都是高祖子孫,都姓劉,你能做皇帝,我也能做。所以朝廷對這些同姓王爺防範得倒更是厲害,蓋因這些人本就也有繼位稱帝的合法性。因此劉發這藩王的位子實是做得如履薄冰,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還好景帝不如他的祖父高祖皇帝一般多疑,不會無端端地給藩王扣個謀反罪名,且劉發不似別的旁系藩王,他本就是景帝的兒子,父子關係畢竟親近許多,劉發倒也因此不至於度日如年。
昨日這場筵席,除了劉發請來的官宦賢達,還有劉平自己招來的一幫貴族公子哥。這些人皆是功勳故舊之後,靠著祖宗出生入死攢來的陰德,躲在祖輩的餘蔭之下,成日裡只會嫖賭逍遙,因此這幫人湊在一起,端的是熱鬧非常。這個說城南新開了家青樓,頭牌姑娘美到不可方物,那個講這幾日秋高氣爽,正好出城打獵。所談無所不及,可就是有一樣絕口不提,那就是學問。
劉發早料到劉平的這幫狐朋狗友要把這王府弄得似個殺豬場,為了不在外人面前丟醜,也為了圖個清靜,便索性單獨在王府後園給他們辟了個場子,自己與那些官員只在前廳餐敘,由著他們在後頭鬧去。
這一鬧,劉平就喝多了,架不住這些人英明神武地一通吹捧,來者不拒,一時間杯觥交錯,一片狼藉。喝到最後,能走動的已經不多,太監們上來扶的扶,攙的攙,好不容易把一干人等都安置妥當,劉平也被架著回了自己的寢宮。他自十歲以後就離開了母妃周氏的元熙宮,單獨有自己的居寢之所,他也樂得不聽母妃的絮叨,自己有個逍遙去處。
宿醉之後,劉平乍一睜眼,便覺得腦仁直髮漲,哼了一聲,他的頭一個念頭就是:媽的,又睡過頭了,那復變的作業還沒有做,下午上課還得交,華大媽可不是省油的燈,一次作業不交扣十分。哎,他歎了口氣,正要坐下來,卻發覺不對。週遭一個人也沒有,寢室那幫兄弟半個也不在,睡的那床也不是寢室那張窄小的單人木板床,而是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床,床上雕空鏤花,極盡繁複之能事,蓋的那被子也鮮艷華麗,摸上去光滑似水,倒是絲絹一類的物事。
劉平使勁晃了晃腦袋,這才慢慢想起十幾年前在地府的那番遭遇,想起和判官爭鬧,要轉世到藩王府邸,現在自己可不就是藩王之子嗎?只是一時間仍是反應不過來,自己現在身兼兩世的記憶,一世是個大學生,一世卻是這王府的紈褲少年,錯亂不堪,想了一會,腦仁更疼。劉平心下暗罵,好你個判官死老鬼,想出這麼個法子來折騰我,這不是存心要讓我精神錯亂嗎,搞得我現在到底是誰都說不清楚,日後若是再碰上,定要告到閻王那裡,告這老鬼一個瀆職之罪,剝了他的鬼皮。正想著,門外一個宮女輕聲問道:「小王爺可是醒了?」劉平一時仍是有些迷惘,愣了半刻,確定這是在問自己,因此說到:「醒了。」話音剛落,殿門打開,幾位宮女魚貫而入,當先一個宮女手托銅盆,次一個宮女端著銅盤,盤上托著一隻雙耳玉壺,再後面的宮女次第拿著錦帕與華服。
劉平因為恢復了前世的記憶,對這幾位日常看慣了的宮女不由得又開始重新審視起來。這些宮女都是二八妙齡,身著宮裝,臉施薄粉,唇點朱紅,走步盈盈姍姍,與現代女子大有不同,古典婉約至極。劉平一時間竟看得呆了,心想,這些宮女,隨便拿一個回去,都夠校花一級,我這可算是賺大發了。
排頭的宮女見劉平盯著自己看,一時間滿面飛紅,還只道這個小王爺情竇已開,看上了自己,因細聲細語地說到,「請小王爺淨面。」劉平這才一醒神,趕忙遮過這一節,說:「我自己來吧。」話剛一出口,劉平就覺得不對,這分明是張義在說話,哪是劉平,當下咳嗽一聲,又說:「好」。聞言,第二個宮女便端著玉壺上前,將那玉壺蓋揭開,將壺中水倒入銅盆,再看那水,冷熱適中,顯然是已經事先調好水溫。劉平將水撲在臉上,如此反覆幾次,旁邊宮女早已遞上錦帕,待劉平擦乾。這通忙完之後,伺候淨面的宮女便退在一旁,手捧衣物的宮女行上前來,盈盈一福道,「奴婢們伺候小王爺更衣。」
劉平聞言一驚,心道,要糟,這更衣要擱在昨日倒也是平常事,可現在自己既已回復前世記憶,這伺候更衣便是萬分彆扭,想我從小到大,也就上小學前老媽給我換過衣服。念轉至此,突然想起自己父母,雖是前世之事,卻也不免黯然神傷。這一傷心,倒也忘了尷尬,由著這些宮女把自己週身衣服剝了下來,又套木偶似的把另一身華服穿在身上。一時之間,劉平腦中無比混亂,不覺得又把那無良的判官給咒罵了一通。
伺候停當,排頭的宮女福了一福,道:「小王爺該去給梅妃娘娘,周妃娘娘請安了。」劉平因為還沒理清頭緒,實在不願出去見這兩位母親,可是王府禮數如此,自己雖然生性頑劣,可是十幾年來在這一點上還是不敢疏忽,要知道孝道乃是大節,小節可不拘,大節卻萬萬不可廢。因此無奈之下,也只好說道:「伺候著吧。」一排宮女齊刷刷再行一禮,齊道:「喏!」
一行宮女太監擁著劉平先往梅妃寢宮而去。卻問為何不先去生母周妃處,反而先往梅妃那請安呢?倒不是劉平對梅妃有什麼深厚感情,只是禮法如此。梅妃雖然不是劉平生母,卻是長沙王府的正妃,是劉平的嫡母。好在這是在王族,偏妃的地位比尋常人家的妾要好萬分,不然梅妃就是把劉平奪過去只讓他認自己做母親也是可以的。綱常那一套,有時候就是那麼可笑而不近人情。
進得梅妃寢宮,先由宮女通報,裡面響起一個婦人慵懶的聲音,道,讓他進來吧。劉平因獨自進去,先伏在地上一拜,道:「兒子給母妃請安,母妃福體安康。」梅妃歪著身子躺在軟榻上,手微一抬,道:「起來吧。」劉平因起身,躬身伺立於一旁,拿眼偷偷打量梅妃。雖然看了十幾年,但是今日看的感覺又自不同,梅妃雖然已為人母,但是漢朝女子出閣本就很早,王族選妃更是早於常人,劉發十五歲便迎娶梅妃為妻,梅妃那時不過十三歲而已。現在自己兒子劉庸都已經二十了,孫子都有了,她也不過三十五歲,加上養尊處優,保養得當,看著一點也不似為人祖母的。劉平暗道,這女人要擱在現代,怕是還未結婚,在這卻做奶奶了。他這既有了張義的記憶,對這梅妃就更疏遠了三分,只拿他當個不相干的女人看待。
梅妃斜眼一看劉平,緩緩開口道:「昨日生辰,你父王看在祖宗禮法的份上,為你擺了筵席,也好不叫別人說他親嫡遠庶,兩個兒子不一般看待。」,梅妃頓了頓,收回看在劉平身上的目光,只顧拿手在身上彈掃,又道:「可是你卻招來這一幫的公侯子弟,若是都是些知書達理的名門之後也就罷了,偏是些只靠祖宗餘糧活著的登徒浪子,攪得王府後院喧鬧不堪,白讓人看笑話。我昨日因是你的生辰,也不去理會,可今日卻要說你幾句。」劉平躬身道,「母妃請賜教。」梅妃仍是懶懶地說,「你也別說賜教,你若是能聽我的,這十幾年早就聽了,我的話,你也只在這宮裡裝裝模樣聽著,出了養儀宮,就全甩在腦後。今日我只說你,昨日一過,就已十五。你父王十五歲的時候已經迎娶我做了王妃,封到了這長沙國做藩王,算是成家立業,不負皇父養育之恩。你再看看你現在,別說成家立業,離開了身邊這幾個宮女太監,你都不知道該怎麼活。成日裡只知道和那幫浪蕩公子瞎混,無心向學,你雖是藩王之子,不愁吃穿,將來也有爵位可襲,但似你這般行徑,哪有半點高祖骨血的樣子。」
劉平心道一聲慚愧,暗罵道,劉平你這小子也忒無能,今日才惹得小爺我聽這婆娘一通訓斥。忽然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劉平,過去十五年的事情哪樁哪件不是自己做的,又沒有人捉著自己雙手去做那些事,也沒人迫著自己去結交這些狐朋狗友。心念至此,不免又要罵那判官,老鬼,若是讓我落地就有前世記憶,我何至於成了今天這般的朽木,又何至於被這婆娘冷嘲熱諷。呆想了一陣,劉平回道:「母妃教訓得極是,兒子這便記在心裡,日後一定痛改前非,不負父王母妃期望。」梅妃冷笑道:「得了,你說這話也不是第一回,我對你能有什麼期望,只盼別傷了你父王的心就行了。」劉平再一躬身道:「兒子不敢。」梅妃一擺手,說,「去見你母妃去吧,別在我這干待著了。」劉平一禮,退出殿來,返身便走。心裡已經暗暗下了扭轉乾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