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善只是俘虜,阿勒坦千戶的弓騎兵哪裡在乎他的死活,施放過一波羽箭,隨即向後撤退。
達爾巴的騎兵突然受到攻擊,立即四下分散,查看周圍的情況。確信左右並無埋伏,認定對方弓手不過百人,再又列成扇形,飛速追上了緩坡。
而在此時,阿勒坦千戶派來誘敵的弓騎兵已經退出百丈,不在他們的射程之內。
只見唐善帶著一身羽箭,如同一隻豪豬般,翹著屁股撲倒在地,動也不動,像是早已死透。
達爾巴追丟了依可兒,罪責難逃。突然遇到襲擊,正好借此脫罪,或許還能立下奇功。哪還有心思管唐善是死是活,率領屬下瘋狂追擊。騎兵奔過,有三五匹馬在唐善身上踐踏而去,可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誘敵的弓騎兵一直退出里餘,佔據了對面的山坡。達爾巴剛剛追到山坡下,猛的見到對面的山坡上再又冒出數百弓騎兵。兩股弓騎兵相加,足有五六百人,一通箭雨,他又折損了幾十個屬下。
「快退……快退……」達爾巴眼見敵兵人多勢眾,自知不敵,急忙率領屬下後退。只聽殺喊聲四起,左後、右後再有兩隊弓騎兵衝出,封死他的退路,包抄而上。
達爾巴深陷重圍,無路可逃,只得帶領屬下硬衝。三隊弓騎兵隨之而動,僅以弓箭射殺,並不與達爾巴的騎兵近戰,始終令其無法衝出自己的包圍圈。
漫天飛蝗互射,不出一刻,達爾巴的屬下傷亡過半,跟在左右的騎兵業已不足百人。但他還是闖到了右後方的弓騎兵陣前,雙方各取馬刀,殺作一團。其餘兩隊弓騎兵不敢繼續放箭,紛紛拔出馬刀,加入殺戰。
「住手!」雙方殺戰正酣,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
聲音猶如炸雷,正在相互拚殺的上千兵馬,人人被震得雙耳嗡嗡作響,不由的停手看去。
唐善原本似死豬一般賴在地上,此刻也偷偷睜開一隻眼皮,看向緩坡上方。
緩坡上站著一個腰圍八尺的巨漢,左耳戴了只如同手鐲般大小的銅環,身上披著寬大的白色毛氈,手中握著一桿大旗,紅色的旗面上繡著一隻青色狼頭。
看到了這面大旗,兩方的騎兵都顯得有些驚恐,呆在原地,不敢妄動。
巨漢鐵青著臉,瞪圓一雙牛眼,轟聲吼叫道:「狼主出行……前面的人……讓路……」他的聲音猶如落雷,每吐出一個字,都震得人頭皮發麻。只見他張開大手,左右撥了撥,騎兵們隨即後退,為他讓出了一條寬敞的大道。他滿意的點了點頭,側身站立,微微屈身,像是在恭迎什麼人的到來。
草原上忽然響起悠揚的馬頭琴,伴有古箏的彈奏、太平鼓的敲打,又時不時響起蒙古角的號角聲……
一座巨大的宮帳露出了尖頂,漸漸的,整座宮帳在緩坡上升了起來。宮帳的氈簾外卷,可以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光頭男人,裸著上身,坐在一張擺滿酒肉的食案後,雙手隨意搭在豎起的右膝上,低垂著眼皮看向帳外。
帳外是六個身著盛裝的蒙古姑娘,正伴隨著悠揚的音樂,翩翩起舞。婀娜的身姿,烏黑的長髮,纖細的手指……軟皮靴輕輕踏響了腳下的木板,似水的雙眸傳遞著嫵媚的柔情……
宮帳架設在一輛巨大的勒勒車上,經由幾十匹馬牽拉,緩緩來到坡頂。手持大旗的巨漢再又壓低身軀,深垂著頭,向宮帳內的男人施禮。光頭男人看也沒看他,也沒有看緩坡下的上千騎兵,只是靜靜的欣賞著姑娘們的舞蹈。
「我靠!」唐善剛剛還在裝死,隨後又被這種帝王般奢華的出行所震驚,可眼見著幾十匹馬和巨大的勒勒車向他碾壓而來,再不跑就是傻逼。所以他手足並用,背著一堆羽箭,如同一隻豪豬般,貼著地面爬去。
六位蒙古姑娘隨著舞步轉身,恰巧看到了「豪豬」從勒勒車前爬過。也不知是哪一位,忍俊不禁,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光頭男人一愣,伸長了脖子,探頭來看。
手持大旗的巨漢也聽到了笑聲,側目看來,鐵青的臉頓時變成了死灰色,眼中噴出怒火,恨不能一腳便把這只「豪豬」踏扁。
宮帳裡的男人挑起嘴角微微一笑,收回光頭,重新坐定。姑娘們連忙找回凌亂的舞步,憋著笑意,繼續起舞。
「奶奶的……」唐善留下一串血跡,喘著粗氣趴在雪地中,看著巨大的車輪從眼前滾過。
一番折騰,觸動了左手和小臂上的利箭,攪開了他的皮肉。錐心般的劇痛幾乎令他痛呼出口,可他還是忍住了,顫抖著舉起左手,一口咬掉箭鏃,再又咬住箭桿,將射穿掌心的這支羽箭拔了出去。
勒勒車行過,車後跟出一隊騎兵,馬上的大漢都跟手持大旗的巨漢一個模樣,只是他們與坐騎的身上都配了魚鱗甲,腦袋上也戴了頭盔,宛如一隊重騎兵。
「撲……」
唐善剛剛抬頭看去,也不知哪個缺德的騎兵吐了口痰,正巧吐在他的額頭上。唐善哪敢造次,急忙垂下了頭去,可心裡卻道:「青狼會的狼主,你就是少布?小爺是青狼會的會主!等小爺養好了傷,恢復了道行,有你好看。」
彭的一聲,雪花飛濺,巨大的旗桿落在了唐善的面前。鐵青臉的巨漢用腳尖挑起他的下巴,垂目看著他,慢慢提起旗桿,指向了他的腦袋。
唐善知道他要做什麼,咧嘴慘笑,喃喃有聲,「你最好殺了我,不然你一定會後悔。」巨漢的確想敲碎他的腦袋,可聽了他的話卻移開了旗桿,冷眼看了看粘在他額頭上的濃痰,哼一聲,傲慢的說道:「好,我等著。」說罷,舉著大旗,趕去勒勒車前開路。
歌舞依舊,勒勒車帶著一股王者的風範在上千騎兵中穿行。路前已經足夠寬敞,可兩側的騎兵還是不自覺的退後躲避。
前後差不多過了半個時辰,勒勒車才消失在山坡後,悠揚的馬頭琴聲漸漸遠去。
「殺……」尼布勒最先清醒過來,揮起一刀,把身旁還在發呆的傻逼砍落馬下。
戰事又起,深陷重圍的達爾巴拚死向外衝,可卻根本無法逃脫。很快,他的騎兵一個接一個落馬。到了最後,身邊只剩下六個護衛。
「住手!」阿勒坦千戶高聲喝令,對陷入團團圍困的達爾巴喊道:「達爾巴,我是阿勒坦千戶。如果你肯投降,看在烏梁海部眾曾經幫助達延汗作戰的情分上,我可以不殺你。」
「你們是卜赤汗的族人?」達爾巴驚聲疑問,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漢人小伙子?」突斯突大叔從遠處繞了過來,急急忙忙跳下馬,扶住唐善的肩膀,驚慌失措的問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這可怎麼好!」
「死不了……都沒傷到要害……」唐善有氣無力的回著,垂著眼皮瞥了瞥露在腕口的箭,「我們得趕快走,要不然……我的這只胳膊也廢了!」
遠處,達爾巴好像說著什麼,可唐善已經聽不清楚,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一頭撲倒在突斯突大叔的懷裡。
「唉!可憐的孩子!」突斯突把他掀上馬背,拉著馬韁,繞開阿勒坦千戶的兵馬,尋路而去。
風很大,漫天飛雪,昏暗的太陽在半空中搖曳。
唐善覺得很冷,身軀和四肢都沒有知覺,只剩下胸口還存有一股熱氣。他的內力還在,充裕的真氣在丹田內盤旋著。可他不敢運功調息,因為身上中了如此眾多的箭傷,一旦運轉功力,氣血就會順著傷口噴濺而出,立時便會斃命。
突斯突大叔騎著馬行在前面,左右跟著兩頭公牛,牛背上搭著半隻羊。
「我的親大叔?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帶著牛?哪怕找個『蒙古大夫』,先把我身上的這些箭拔去也好啊!」唐善真想數落他一番,可他只是張了張嘴,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突斯突大叔根本沒有絲毫察覺,依舊慢騰騰的在漫天風雪的草原上散步,就連那兩頭公牛都能時不時跑到他的頭裡去。
唐善心裡急得要命,口裡干的要死,但卻只能逕自冥想,「給口水喝……給口水……」想著想著,天地開始旋轉起來,眼前一黑,再又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唐善又感覺到胸口的那股熱氣,他想睜開眼睛,可卻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胸口的熱氣開始移動,不是移動,只是圍著他的胸口打轉。慢慢的,他察覺了出來,那是小狼毛茸茸的小腦袋,正在他的懷裡來回摩擦。
突斯突吃光了一整隻羊,趕了十三天路,終於在黑森林外找到了他的族人。奴兒帖老阿媽緊緊的抱著他,哭了好久才止住眼淚。依可兒把他讓進自己的氈帳,親手奉給他一碗奶茶。突斯突大叔雙手捧著奶茶,努著嘴,嗚咽著講述了唐善的故事。
依可兒聽著聽著,淚水不知不覺的滴落了下來。等到突斯突大叔講完,她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
按照韃靼人的習俗,依可兒解開袍子的胸扣,取下耳環,並準備按照親人的待遇,安葬完唐善後,為其居喪一年。
唐善已經僵硬,依舊趴在馬背上,後腰、屁股、雙腿上依舊插著十幾根羽箭。
人們走了出來,圍在依可兒的氈帳外,默默的注視著馬背上的唐善。女人和孩子開始偷偷的抹起眼淚。依可兒紅著雙眼步出,在突斯突大叔和奴兒帖老阿媽的陪同下,走到了唐善的「屍體」旁。做為主人,她將親自拔去唐善身上的箭。
「他是一個漢人……」依可兒對自己的族人說道:「可他為了我們英勇戰鬥,他是我們的巴特!」
「巴特!」眾人隨之附和。
依可兒抓住射入唐善屁股上的一桿箭,用力一扯,可僵硬的「屍體」已經將箭鏃牢牢凍結,根本無法拔出。依可兒眼圈一紅,再又連連發力,但即便牽動了整具「屍體」,接連在馬背上震動,而這支箭最終也沒能拔下來。依可兒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回手掩在嘴上,嗚咽著蹲在了地上,淚水撲哧哧滴落。
唐善還在昏迷中,哪裡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可小狼卻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張開嘴,用它的尖牙,對著唐善尚存餘溫的胸口,狠狠的咬了下去。「唔……」唐善的鼻孔裡噴出一絲熱氣,發出一聲輕響。
圍觀的眾人愣了愣,也不知誰鬼叫了一聲,眾人轟然逃散。依可兒也被嚇得跌坐在地。倒是突斯突大叔還算鎮定,跑過來,試了試唐善的鼻息,歡聲叫道:「還有熱乎氣兒,他還沒死!」
中了幾十箭,在馬背上頂風冒雪躺了十三天,身子變成了冰疙瘩,人都這樣了還能不死?
躲在遠處的一個少女正怯怯的看來,聽了突斯突大叔的歡叫,頓時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