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成長
汽車的引擎聲逐漸遠去，私人醫院——或者更加正確地說，是私人醫院的廢墟——又再恢復了寧靜。原本就是屬於【藍夢】組織之產業，所以醫院的位置也非常偏僻。方圓五公里範圍內，根本沒有其他居民。即使死亡了整整上百人也罷，這幕慘劇也沒有驚動到任何一名外來者。等到天亮之後，【藍夢】組織自然會出動相關人員來進行清理作業。到頭來，這整件事情都會成為一個被仔細地掩藏起來的秘密，永遠再沒有人能夠知道真相。
但是，不管【藍夢】的手段有多麼秘密也好，它就永遠欺騙不了親身經歷過整件事情的當事人。而除去藍道天武、觀月瞳、野豹、以及病毒他們這四人之外，知道真相，並且此刻依然活著的當事人還有一個。那就是被視為廢物而放棄，任憑他自生自滅的觀月瞳之雙胞胎弟弟，藍道天武的兒子。
是的。不管稱之為奇跡也好，視之為偶然也罷，無論如何，這名小小嬰兒，他現在確實還沒有死。當醫院垮下來的時候，兩塊水泥構件剛好相互卡在一起，然後和地面之間形成了個小小的三角形庇護所，保護了這名嬰兒使他不至於被亂石當場壓成肉醬，
只不過……那又如何呢？即使是名身壯力健的成年人，置身於這種情況之下而又沒有救援的話，那麼他也絕對只有等死而已。更何況，是名剛剛出生的嬰兒？
《皇極經世書》……創自北宋年間的曠世奇人邵康節。假如有人能夠徹底瞭解其中奧妙，那麼他就擁有了看透命運，甚至創造命運的驚人本事。古往今來，能夠達到這個境界的人不出五指之數，而藍道天武就是其中之一。透過無比複雜的計算，他知道了只要自己和觀月美雪結合，那麼他們就能誕生出一名可以凌駕眾生的「神」。即使事先沒有預計得到「嬰兒的性別」這個因素也罷，觀月瞳也確實展現出了她超凡脫俗，世上無人可加比擬的優越天賦。既然如此，那麼與她一母同胞的這名男嬰，又為什麼竟會是名先天發育不良，兩眼失明的「殘次品」？
沒有人知道究竟為什麼。至於男嬰自己，就更加無暇去探究問題的答案。此時此刻，他只想知道……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我嗎？現在的我……究竟是誰？
沒有人知道，在這名初生嬰兒的身體裡，如今卻存在著另外一名，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十五歲少年之靈魂。平凡地出生、平凡地長大、平凡地上學、平凡地因為經濟原因而失學、平凡地跟隨村中長輩離開家鄉前往南方打工、然後又平凡地在路上因為汽車嚴重超載而發生車禍……假如說有什麼是不平凡的話，那麼就只有在呼吸最後一口氣之前，腦海中忽然閃過的那個念頭了。
不信神、不信佛、更不信什麼上帝。但在那個剎那間，他卻忽然誠心誠意地祈禱，希望「能夠讓自己的人生重新再開始一次」。冥冥之中也不知道是否當真竟存在著某位大能，而它又聽見了他的這個願望。總而言之，當他再次恢復清醒的意識時，他赫然發現，自己竟變成了一名嬰兒！
確實已經重新開始。但是，也未免重新得太徹底了。而且，之前的自己雖然窮，但至少還身體健全，沒有什麼殘疾啊。為什麼現在竟然……
沒有能夠繼續思考下去。新生嬰兒的大腦，還不足以支持進行這樣複雜的思考。而且，飢餓的感覺也同時湧上來了。這種感覺，他倒是非常熟悉。因為在上一段人生的記憶之中，飢餓就永遠伴隨著自己，幾乎沒有一天稍離。在故鄉那條貧困村莊中培養起來的淳樸性格，原本就讓他根本沒有什麼想像力可言。即使繼續胡思亂想下去，也不可能有任何答案吧。總而言之，既然已經重新開始了，那麼我就一定要活下去，決不能浪費這得來不易的機會。
要活下去，首決條件就是必須要有充足的體力。沒有體力的話，那麼不管求生意志有多麼強烈也好，到最後始終也只能束手待斃罷了。可是剛剛出生的嬰兒，連母親的乳汁也未曾吃過一口，他又能有什麼體力可言了？食物！哪裡有食物？只要得到食物的話……
「滴答∼滴答∼滴答∼」萬籟俱寂之中，水點滴落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憑著本能，嬰兒就分辨得出滴水的地方，與自己之間只有一段極短距離。而這正是取得可以讓自己活下去之本錢的唯一機會。沒有任何猶豫，躺在碎石瓦礫之上苟延殘喘的嬰兒開始竭盡所能地掙扎，名副其實把自己吃奶的力氣都沒有半分保留地拿了出來。他艱難地移動到水點滴落的地方，仰首張開嘴巴，把那點可以讓自己活命的水接住。
不是水。因為水喝進口裡的時候，味道絕不會像這樣又鹹、又澀、又腥、又濃稠。事實上，那根本就是血，從死人屍體上流出來的血！他雖然看不見，可是卻品嚐得到。過往跟隨村子里長輩進山打獵時，也曾經因為貪玩而迷路過。期間，他就是依靠生食野獸血肉而終於捱到了大人的到來。所以，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有無盡欣喜，並且為自己的運氣而慶幸。因為清水頂多只能解渴，而血液當中，卻蘊涵著更多更豐富的營養，足夠支撐著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一口、一口、又一口。隨著那貪婪的吞嚥，血液源源不絕地經由食道進入胃部，然後被這具幼嫩身體所吸收，成為讓他可以繼續活下去的養分。不知不覺之間，這小嬰兒所吸收的血液之份量，已經超過了自己本身體重。「飢餓」的感覺被遏止了，但他卻沒有停止。只因為他就明白想要從這絕境之中逃生的話，單單「維持生命」並不夠。他需要變得更加、更加、更加地強壯。而發自身體本能地，他便知道——自己可以做得到！雖然這根本就沒有道理而且完全解釋不通。但是在那淳樸的思想之中，他從來不會自尋煩惱地糾結於「究竟為什麼」。只要只要能夠達成目的，他根本不在乎細節，也不會多餘地去尋根問底。
連串「辟辟啪啪∼」的輕微爆裂聲響起，這具乾癟且脆弱的身體，彷彿雨後春筍般迅速膨脹、壯大。其成長速度在強烈求生意志的驅使之下，被強行加速了至少一千倍。不過短短半個小時而已，小小嬰兒赫然已經變成了有五、六歲左右的模樣。無須任何人教導。與生俱來的天賦，在絕望困境之中，自然而然地發放出璀璨光芒。藍道天武之計算便沒有出錯，他所創造出來的這個生命，即使並且像姐姐觀月瞳那樣可以睥睨眾生的「神」，也絕對是遠遠超越了人類想像極限以外的……不可思議之存在！
異常的成長速度逐漸放緩，最後終於完全停止。藍道天武的兒子翻身爬起，生平第一次睜開了自己的眼簾。原本空空洞洞的眼窩之內，如今赫然已經新生長出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珠。點點星光透過瓦礫之間的空隙灑下，雖然微弱，可是已經足夠讓他借此看清楚四周環境，並且從中找出一條逃生的道路。
建築物只是剛剛垮塌，其內部其實還存在著大量空隙。即使對於成年人來講，這些空隙都因為實在太過狹窄而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可是在藍道天武的兒子而言，仍然只有五、六歲小童體型的他卻可以在其中行動自如。可是即使如此，想要脫離這處絕境的話仍然需要十二萬分地小心。因為廢墟內部結構還未曾穩定，一切都如同建築於沙礫上的城堡，只要有外力稍加震動，那麼勉強維持起來的脆弱平衡，立刻就會被打破，而第二次更徹底的坍塌亦將立刻被引發。到時候，不管藍道天武的兒子擁有再高天賦，以他目前這副身體之強度而言，是絕對沒有可能承受得住的。
憑借其超越年齡的謹慎以及敏銳感覺，在耗費了約莫兩個小時之後，藍道天武的兒子。終於也能夠有驚無險地逃出生天。這時候，他所有的體能幾乎都已經消耗殆盡，一時之間，這小小孩童就只能軟軟地癱瘓在草坪上，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氣。
剛剛出生不滿半天，而且還被父親拋棄而活埋於廢墟瓦礫之下的一名初生嬰兒，居然能夠單單倚靠自己的力量就成功逃出生天。毫無疑問，這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跡。然而，還遠遠不夠。身處這荒郊野嶺之外，山中天氣寒冷，體力又已經降至近乎於零的程度。假如就這麼呆下去，他絕對只會有被活活凍餓而死這麼一個下場。所以，必須盡快離開這裡，找到食物以補充體能。
食物……他下意識地扭轉半身，回頭去看身後的瓦礫。敏銳的嗅覺告訴他，瓦礫堆裡就埋藏著許多「食物」。不管味道抑或營養，也完全和他曾經吃過的一樣好。可是，既然已經好不容易從廢墟中爬出，他自然也不會愚蠢到再次冒險進去尋找。喉嚨艱難地上下滑動著，他強行把視線從那瓦礫堆處移開。忽然雙眼一亮，顯然有了新的發現。
不遠之外的停車場草坪上，此時此刻，赫然正躺著兩具屍體。看他們身上服色和裝束，明顯是這座私人醫院所僱傭的保安員。負責看守醫院大門的他們，雖然僥倖在醫院坍塌時逃過一劫，卻仍然因為藍道天武要滅掉所有活口，最終還是逃不脫被野豹一拳打穿心臟的下場。屍體雖然已經冰冷，但那股濃烈的血腥氣息，卻並沒有減弱太多。
他知道那是人類的屍體，但他更需要食物。何況，人死掉之後，就僅僅只是一堆肉而已。雞的屍體、豬的屍體、魚的屍體、植物的屍體……人類之所以能夠活下去，根本就是依靠不斷吞噬其他生物的屍體來維持的。既然如此，那麼要把他們吃掉變成可供自己吸收的養分，藍道天武之子不會有任何思想負擔。
他拚命地爬過去，把嘴巴湊到其中一名保安員屍體的傷口上用力吸吮。血液大部分都凝固了，但仍然呈現半流體狀態，很適合只長出了幾顆乳牙的他喝下並且吞嚥。味道……當然不會好。可是他也並不關心這個，只全心全意地專注於進食。而驚人的消化能力也再度發揮作用，讓他可以全無浪費地將蘊涵在裡的營養徹底吸收。便明白到自己目前這具身體仍然軟弱之極，藍道天武的兒子在補充了需要的養分後仍然沒有停止。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他，需要再度地快速成長，至少必須成長到有可以保護自己的力量為止。問題是……單單只憑這具屍體上所餘無幾的血液，已經不足夠支持作這樣大規模的能量消耗了
假如處境仍和剛才還在廢墟裡那時候是一樣的話，那麼藍道天武的兒子，便只能無奈地到此為止了。可是眼下，他卻本能地意識到除去血液之外，這具「物體」上其實還有更多富具營養的部分可以供自己吸收，並且由此而繼續成長下去。完全不假思索，他把雙手探進屍體傷口裡面摸索，抓住某樣東西然後再用力把它扯出來。而那就是一顆……人類的心臟！
他張開嘴巴，絲毫沒有猶豫地一口咬落，將這顆心臟慢慢地撕開、嚼爛、吞下。吃完心臟，就是肝臟、脾臟、肺臟、還有腎臟。很快地，這具屍體的胸腔裡面已經變得空空如也。但仍未感覺得到滿足，他把目標轉移到旁邊的第二具屍體之上。狼吞虎嚥，大快朵頤。豐富而充足的蛋白質，就讓快速成長繼續成為「可能」。再一次地，他全身上下每塊骨骼、每塊肌肉、每條血管、每道神經，甚至每個細胞都在瘋狂地呻吟著，拚命吸取養料去將自己壯大。
詭異得教人毛骨悚然的辟啪聲響，整整持續了二十分鐘方才停止。比起上次要短，但也足夠了。而即使還有其他部分可供食用，他便明白成長是有其本身極限所在的。在一個晚上裡完成正常人需要十幾年才可完成的漫長過程，天賦力量就已經被過度使用，必須休養一段漫長時間，才能夠再度被喚醒。假如自己繼續催迫的話，效果將會適得其反。最嚴重時，甚至很可能令這具身體不堪負擔而直接崩潰。
既然明白這一點，藍道天武的兒子便抹抹嘴巴，不再留戀地直立站起。他伸出雙臂，好奇地觀察著自己的新身體。已經成長至一百七十厘米的高度，體重也增加為六十公斤。渾身肌肉陵角分明，完全符合解剖學上的黃金分割比列，乍看之下，就似古典希臘雕像般的完美。雖然仍未具有像藍道天武或野豹、病毒那樣的超人能力，可是單單只憑蘊藏於肌肉裡的純粹**力量，他也絕對有能耐在面對面的搏鬥中，輕而易舉地擊殺一頭飢餓的成年老虎或北極熊。雖然眼下並沒有任何參照物，可是他能夠感覺得到——我很強！
但是，現在的我，究竟又是誰呢？
仍然沒有任何糾結。他立刻就作除出了決定。上輩子的短暫人生，並沒有在他記憶裡留下任何美好回憶，甚至也沒有任何可以牽掛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有任何留戀了。那個曾經屬於我的名字，現在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相反，當時雖然還只是嬰兒，但他卻對自己出生以後，藍道天武所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說話，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縱使這輩子的爸爸和上輩子的爸爸，也同樣地將自己遺棄，不過，至少藍道天武還是給予了自己那種神奇得不可思議的天賦作為禮物。所以……
就這樣吧。從現在開始，我就是「藍海」，而且，也只是「藍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