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將臨（二）
順流放舟，望山水如畫——這是貞觀開元那些騷人墨客們才有的無聊情緒，山南船隊裡卻是不曾有這般文雅之士。在士兵和軍官們眼中，兩岸的景色只是判斷舟速的一個依據而已，他們都希望前方不再是青山疊疊，而是賊軍萬千。
雖然水戰經驗不足，真打起來也未必頂用，但如果只論裝備，山南水軍的艦船已經可以稱得上天下第一。這次動用的是山南軍全部的運輸船隻和容量比較大的戰船，若是放到其他軍中，這裡面有好多船隻都沒辦法在這段水域航行。
與歷史上的皇帝決戰固然令人期待，但時間一長，卻也有點索然無味，這樣的感覺怕是要一直持續到踏上戰場。也只有戰場才能稍微刺激到李嚴的神經，至於皇帝——他的手裡還攥著一個正牌的呢。
沙盤已經沒什麼好研究的了，從三個月前軍隊和參謀司的核心成員就已經開始推演。所以李嚴也不和那些參謀們再摻和，專門就看看風景。但很諷刺的是，這後世大家蒙昧以求，未曾污染的青山綠水卻沒有給李嚴留下絲毫印象。
劉知俊知道李嚴在走神，但他也無事可做，便也坐在了李嚴身後跟著發呆。當然，這一幕落到參謀和士兵們眼裡，自然就成了大帥和將軍在為戰事沉思，胸懷丘壑萬千之類。
最近的一次消息傳來，朱溫已經親自指揮強攻新野，前線打得很艱苦，預備隊也已經所剩餘不多。朱溫看起來是鐵了心要與山南決戰，劉知浣所領的雜牌軍在故都畿道進展迅速就是明證。連龜縮不出的李罕之見有便宜占，也出來活動了一把，可惜收穫甚微。至於全局對朱溫後方威脅最大的山東方面也一直在努力，只是河南嫡系葛從周和邊緣人馬殷卻讓朱氏兄弟灰頭土臉……零零總總，看來決戰還是得看還在船上的這只軍隊，山南最精銳的第一軍主力。
「大帥，」水軍統領施游恭謹地稟報道：「再過半個時辰就是丹淅二水的交匯處了，咱們要逆水而上了。」
「我關心的是還要多久能到內鄉。」李嚴終於從神遊狀態之中恢復過來，對眼前這個前荊南水軍將領說道：「以最快速度。」
「八個時辰以後咱們就可下舟。」
雖然李嚴一個時辰前曾經問過，但施游還是盤算了一下，方才說道：「如果大家體力尚可，則兩個時辰後可趕到內鄉。這樣算就是十個時辰。」
在內鄉再休整一夜，補給一番……李嚴已經默算出了大致耗時，現在只希望前線能夠繼續纏住朱溫了。
在李嚴和第一軍將士們空閒的時候，新野前線最艱難的時刻正在持續。
如今畢竟是消息閉塞的年代，消息的時效性很有限，前線的現實情況和李嚴得到的說法不一樣的是：不但新野的預備隊已經完全用上，就連劉鄩和陳澤的親衛都已經上去堵缺口了。
襄陽方面最後擠出來的一個團的兵力還要三個時辰後才能到，也就是說新野守軍還要再堅持到天黑。而到天黑這段時間，河南軍還可以再發起一次衝擊。
找不到麻袋、磚石就用屍體壘胸牆，這樣用下來，屍體居然還有很多剩餘，而且這個剩餘數目也還在增長之中。所幸的是，新野儲備了大量的器械，還不至於出現連弓弩都耗盡的悲慘的局面，防禦也沒有因此崩塌下來。
代理團副張苦娃現在指揮的人加起來大約有一隊，剛剛送下去的銘牌裝了整整一大盒子。看了一眼年紀最小的士兵背著盒子的背影，士兵們很快地回過頭，下面又有鼓聲響起，河南軍像是瘋狗一樣，撕咬個不停。
張苦娃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神色，八年從軍，殺了八年人，他已經見慣了屍山血海，山南軍的銘牌制度在此刻雖然有些悲愴意味，但對於張苦娃來說影響卻不是很大。
張苦娃旁邊是一個還叫不上名字的什長，也很年輕，從軍大約只有兩三年。張苦娃下了判斷。因為儘管臉上很髒，還是可以發現這個什長的眼裡有點光在閃。這種情況對於張苦娃這批隨著李嚴入山南的兵來說已經很遙遠了。
「你把銘牌給那孩子了？」張苦娃問年輕什長。
什長連忙回過頭，一轉身間，一滴液體落了下來。
「風，風吹的……」什長用已經看不出膚色的手揉了揉眼睛，越揉越紅：「報告長官，我怕是回不去，萬一……萬一死在這屍堆裡，家裡人沒有銘牌還會牽……牽掛，先拿去了，就斷了個念想。」
「唔。」張苦娃沒再問這事，儘管這是違紀的：「殺了幾個了？要是活下去怕是能升上一級罷？」
什長已經擦掉了眼淚，抽了抽鼻子，聲音卻還是有點變形：「五個，升級還差一半。」
「那就活下去。攢到十個去講武堂培訓培訓，講武堂飯堂裡的菜可是味道不錯……比起他娘的炒麵好太多了。」張苦娃咋咋嘴，嘴唇已經裂了好多口子，嘴角還吃了一擊，破得有些瘮人。
什長情緒平復很多，問道：「聽說大帥經常去講課……長官，大帥什麼時候過來？」
「很快。」張苦娃還想說什麼，卻聽一聲淒厲的呼哨響起，立即抽出插在屍堆裡的刀子，大喊一聲：「準備！」
夜幕即將降臨，喊殺聲早已經逼走夜梟。
腳步聲雜沓，在夜幕中有一種奇怪的安靜。
下級軍官們用低沉的聲音督促著自己的部下：「都他娘的快點！前線的弟兄們血都快流乾淨了！」
士兵們都泯著嘴，拚命邁動腳，其實就算軍官們不說，他們也都恨不得立即趕到前方去，作為山南軍最精銳的隊伍，讓自己的同袍繼續著巨大的犧牲對於他們來說就是恥辱。在船上的時候人人都已經等的焦躁。
下船之前，軍官們已經傳達過大帥的指示：「會打硬仗才是硬骨頭，才是強軍！」
硬仗就在前方啊！
軍功、賞金、前程都在那裡了。而大帥，也將會他們一起。
「呱呱……」夜梟鬼叫著飛起來，撲啦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