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瘋狂的土豆
翻身下馬，走到一處瓦礫堆前，李克用抽刀而出。刀身入土，揚起了一些帶著膠土氣息的碎末。
親信們不敢去勸自己的主帥，只能呆呆地望著李克用挖出一具殘損的屍體。這具屍體在廢墟中埋得並不深，被燒得黑糊糊的，看身形大約是一個女子。翻過來，懷抱之中尚有半截奇形怪狀的黑炭——小孩子總歸不經燒。
女人屍體的牙齜著，眼睛空空洞洞的，眾人卻好像聽到了淒厲的慘叫看到了不甘的眼神，一個個如同木雞。
論起殺人放火，這一眾漢子哪個不曾做過？好像屠戮百姓之類，在河東軍中更是習以為常，但現在的情形卻像是灰塵入了肺，一口痰又難以吐出一般讓他們憋悶。
連日來，河東的民變愈演愈烈，李克用回歸的消息似乎並沒有震懾住百姓，反而刺激了所有的參與造反的暴民。在北面，李克柔傾盡所有激動力量終於將流竄的難民大部剿滅，但依舊有少部分成功逃脫，了無影蹤。南邊在隱泉山的沖天大將軍朱某似乎提前得知李克用回歸，下山大肆抄掠以作貯備，這群前難民爆發出了巨大的殺傷力，凡其過處幾無人煙。
河東眾人目下所在就是難民一天前「路過」的地方。
「若被某捉住朱某，定要剝了那廝的皮，抽了這賊的筋！」李克用的聲音不高，但聽起來卻像是來自森冷的陰間：「幕後指使者，不滅其十族，某誓不為人！」
「必誅之！」眾將齊聲應道。
他們有恨，雖然不是因為憐惜百姓，但原因已經不太重要。素稱強悍的河東哪裡嚥得下這口氣？暴民沒有主使顯然不可能，否則如何解釋他們軍隊般的狡詐？如何解釋幾個小校的叛亂？
「報……」一騎驟至。小校翻身下馬，將一封書信舉過頭頂。
李克用說了一句：「好生葬了。」
待親兵動手給那女子挖坑以後，李克用這才接過了那書信，匆匆掃完，臉色微變。
「大帥……」又是一騎。
李克用的臉色讓眾人的心稍稍放下。
「康君立、史敬思！」李克用說道：「你們立即帶本部趕回河中，用盡一切手段都要掌握住！」
兩將領命，接過李克用遞過的書信，匆匆看完以後又匆匆呼喝一聲，整頓本部。
李克用的神情終於沉靜下來：「其餘的！跟某去隱泉山！」
「是！」眾將的回應十分有力。
河東軍再次展示了他們優秀的戰鬥素養，一個時辰不到，康、史二人所部已經分軍而去，其餘各部也越過了已經消失的村莊，他們的前方將是更多的遺跡。
李克用得到的消息第一條便是隱泉山盜賊內亂，那個沖天大將軍朱某——現在確定他將朱林五被一夥本地人給剁成了肉泥，朱林五的百多鐵桿部屬紛紛離去。這說明，河東偵緝處派出的探子已經成功了一半，除了朱某的嫡系，流民之中再難找到不錯的戰鬥兵。
另一條消息是：河中節度王重榮要死了……他原本平復的箭瘡忽然惡化，整個人垮了下去，眼見時日無多。而李克用今年出兵的第一目地就是為了維護對河中的控制，如果這個這個時候不去彈壓，誰知道河中部將到時候會作出什麼舉動來？
李嚴忽然有些冷。好像遭了人詛咒一樣打了個冷戰。
「那個朱其山怎麼樣了？收到命令沒有？」李嚴走了一陣以後還是忍耐不住，問跟在身側的李胤燁。
李胤燁恭了恭身，答道：「他已經在利用河東偵緝處的人手詐死脫身了，世上再無朱林五……只是……」
李嚴搖頭，示意對方不要說。
「你看下面。」李嚴站在城頭，乾澀地說道：「救一個殺兩個不屬於我們的原則——再說，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這就足夠了。」
陝州城下，最後一批從戰亂地區招來的流民已經起程，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叫喊聲連成嘈雜的一片。在山南士兵的保護下，這些人將成為山南的戶口，為山南提供出更多的物資來武裝日益龐大的軍隊。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將暫時告別離亂的生活，獲得短暫的安寧，也有一小部分將倒在通往太平理想的路上——天冷了，李嚴並沒有冬衣發給他們，每天的雜糧糊糊也無法提供足夠的熱量。
李胤燁沒有說什麼。在他心中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又有些空落落的。促使河東民亂將有什麼後果他有過估計，這個估計與他的治世理想大相逕庭，但卻能有一個良好的結果。李嚴拒絕繼續擴大民亂，一方面是不能太過削弱河東，一方面何嘗不是他宅心仁厚？否則衝鋒號計劃再執行個十來天哪裡就會徹底破壞河東？李胤燁對此略微有些古怪的遺憾。說起來，這兩個面相當的矛盾。
「謝大帥恩典……」
「大帥長命百歲……」
「老天保佑大帥……」
難民的聲音喚醒了有些走神的李胤燁。舉目光望時，城下跪了一大片，很多衣衫襤褸的身影都在磕頭。這樣的效果顯然不是靠監察司派出的幾個「難民」可以實現的，李胤燁看得出來，這些有機會好好活著的人們都是真心實意地將自己的頭顱撞上土地。
李嚴只說了兩句話：「去吧！好好活著！」
這兩句話再簡單不過，宣於李嚴之口雖然有些命令的口氣，但卻顯得萬分誠摯。
難民中有的人哭了，他們瘦弱的軀體為之顫動。
李胤燁，望著自己追隨的主公，半晌無言。現在的李嚴和一個好以萬金之軀逞匹夫之勇的粗人相去甚遠，可隱約間彷彿又有什麼息息相通。
「先生，河南那邊怎麼樣了？」李嚴的聲音打斷了李胤燁的思考。
整頓了一下心神，李胤燁答道：「劉知俊的人已經回撤，李罕之知道大帥的意思也回軍了，只有山東那雙傻瓜還不知道死活，又奪了一縣之地。劉建鋒和馬殷看清楚了局勢，舉兵襲擾山東後方，山東很難再有作為，或許滅亡在即。」
「朱溫奪了河陽需要休整，暫時沒有什麼氣力去奪取山東。」李嚴想了想說道：「你們在徐州做得不錯——但要加強對山東方面的分站建設。」
「下官明白。」李胤燁應了一聲，卻脫口而出地問道：「凶狠與仁慈結合之下究竟是什麼性格？」
「軍人品質。」李嚴隨口應道：「下城去，佈置一下咱們也該走了。」
軍人品質……李胤燁搖搖頭，又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