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去山南（二）
如果放在五年前，李嚴根本不相信自己這麼短短幾年就有機會端坐在一個高得嚇人的位置上隨隨便便地決定旁人生死，而這個「旁人」的數目高達十二萬戶，是整個國家在冊人口的十分之一……要知道李嚴當初在部隊時的夢想只是能扛上一毛二，告別可惡的士官生涯，離開部隊以後夢想有一天穿著解放鞋開自己的奔馳……
現在的李嚴生活翻天覆地，他從一個大頭兵轉化成了一個大軍閥。整個人的思維方式和思想已經完全變了，他開始懂得權謀制衡，學會了陰狠。他可以半刻鐘前一口一個先生地叫著自己的重要部屬，而在半刻鐘後卻在聽取對這個部屬的監視報告。
李嚴發現，自己原來是怕死的。在這個亂世有無數種另人毛骨悚然的死法，最令人噁心的莫過於被吃掉——任你心如鐵石，想到自己會被吃掉也做不到無動於衷。早兩年，李嚴心病很重，現在也依舊如此，只是之前是因為道德和良心的譴責，而現在則是出於對自己的生命和事業的擔憂：李嚴現在的理想不是一地之安寧。被稱為婆婆媽媽的人道主義基本從李嚴身上上消失了：部下決堤水攻時他擔心的不是百姓的生死，而是能不能實現軍事目的；部下燒光搶光，讓百姓流離失所，導致食人慘劇再現，他卻認為這樣的做法很有效果；至於經常發生了冤假錯案，他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然「成熟」了起來，但疑心病卻又開始像鬼怪一樣跟著他，他擔心某一天山南的矛盾一下子總爆發了，或者說老百姓忽然覺醒了，要不就是某個心腹將領忽然倒戈……這是上位者的通病嗎？李嚴不確定，至少穿越小說裡不是這樣寫的——那些主角的意志總是十分堅定，從不「胡思亂想」。
李嚴曾經總結過自己渴望上陣殺敵的原因，最後得到的結論是自己是在尋死。在戰場上，死是很痛快的，只在一瞬間，痛得真切，爽快，比起被人出賣，遭人背叛要好上太多。血淋淋的事實說明：規則只能限制人的野心，而不能泯滅它，而現在，正是一個野心家的充斥的年代。
換句話說，若是一切堂堂正正開展，他李嚴八成是一條諍諍漢子，但若是魑魅魍魎橫行，李嚴卻和這時代貌似威風，心底卻是發虛的全體軍閥沒有什麼兩樣——或許要強上一點。至少李嚴還沒到以小人讒言為由頭將錯就錯地內部清洗，更不會因為一兩個江湖騙子的怪力亂神就夷滅手下。
五十步其實還是有資格笑百步的。李嚴自我安慰道。
「李胤燁不是和梁震許勉他們一起在編製新年通告嗎？任務不輕罷？怎麼又忽然張羅著成親？」李嚴詫異地問山南監察司副使莊庭暖。
莊庭暖點點頭，恭敬地答道：「是托了民政司的許使的夫人在張羅，李使大約是想諫大帥成親，下官聽聞大帥曾與李使有賭約。」
李嚴低頭想了片刻，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但那應該不是賭約，算是「負氣之言」罷？不過這好像也沒什麼關係，難道自己還真那麼容易「納諫」不成？難道李胤燁能讓李克用的妹妹嫁給自己不成？
李嚴被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政治婚姻……難道自己終於將個人感情問題都政治掉了？李克用的妹妹……除非基因變異，否則八成是膀大腰圓，氣宇軒昂。
「其他沒什麼的話……你先回去罷。」李嚴有些頭痛，揮手讓莊庭暖退下。
待莊副使離開，李嚴想了想，叫道：「讓陳澤來見我！」
近兩年山南的冬天都不太冷，輿論普遍認為這是李大帥的功勞，這個輿論來自哪裡卻是說不清楚。
雖然山南今年打了一仗，又來了很多新居民，但對於山南的實際影響卻不是很顯著，百姓們照樣過日子，初一十五的也照樣給祖宗牌位、李嚴畫像上香供奉。
沒人覺得供奉李嚴是僭越，先生們也沒說什麼，朝廷現在日薄西山，只要李嚴不穿黃袍不稱孤道寡……其他的似乎都沒什麼。
比起天氣，百姓們更關心一件事，那就是李大帥每年都要頒布的下一年稅賦和軍管法令。老百姓不管這是不是也僭越了，他們更想知道的是明年自家要完多少稅賦，要服多長時間的公共勞役——主要修水利和道路，什麼東西可以直接拿到集市上去賣，什麼東西拿錢就可以買到……大帥的信譽非常好，年初的法令全年有效，從無臨時攤派之舉。
等到小年，這份告示終於姍姍而來。家裡有子弟識字的百姓立即喚他們去衙門、裡正那裡鈔一份念給他們聽，家裡都是文盲則連忙央著讀書人給自己講一遍大帥的意思。
最終的結果是：山南田賦、商稅分別上調半成和一成，原因是周圍的賊子對山南居心叵測，軍隊需要百姓更多的支持來保衛他們。通告說明，這是無奈的權宜之舉，大帥與山南軍政全體官員向百姓致歉云云。
在軍管上，大帥繼續堅持承諾，光啟二年的山南將放開除了鹽、鐵器、軍械以外的全部貨物管制，允許百姓自由交易，軍管將從非管制項目全面退出。同時，山南軍管的全部軍方代表將由山南警備軍接手，大部分軍管直接劃歸警備軍，少數回歸主力部隊。以後市場監察、緝拿盜賊等等事宜都將由警備軍負責，原來軍管的司法事宜交由各地官府獨立負責，之前以從重處罰為原則的《山南軍事管制令》中的司法部分自光啟二年正月初一起廢止，所有司法全部按照《唐律》執行。
同時，新年的通告還有一個附件，名字叫做《山南節度僚屬吏員招募告示》，令人訝異的是，這個告示破天荒地列出了所需人員數目、擬任官職等等細節，同時說明，這個告示面對大唐、甚至於外藩的全部人口。
除了這些，在山南中層以上發佈的年度通告上還有徵集幾部山南法令意見的條目，主要涉及軍人地位、軍屬權益、官員監督、商業監管等方面。
對於這份公告，百姓是接受的。雖然賦稅的提高意味著他們可能要壓縮吃糧的時日，但商業的流通又意味著他們在交了賦稅以後可以賣出自家的產出，雖然勉強溫飽的他們能賣的東西不多，但好歹也能換到更多生活必需品。而那個招募告示……家裡有人識字的才會稍微關心一下。
至於更多的，卻不是一般百姓能想到的。
光啟元年的最後幾天，一家叫做江陵商行的商舖在江陵城內開張了，人們在這家店舖的貨架上看到了許多前所未見的稀罕物件。《山南節度僚屬吏員招募告示》也出現在了江陵的城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