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殺聲
「想不到三將軍武藝高強如斯,救命之恩情鄩記下了……」劉鄩真心實意地對趙匡明說道。他雖然沒有受什麼重創,但全身卻已經如同稀泥一樣癱軟,耳畔彷彿還有殺聲迴盪。
趙匡明的手上中了一槍,正任憑一個醫官包紮,聽到劉鄩的話,齜牙咧嘴地說道:「五歲練武,再怎麼樣也能殺些人……要不是我偷懶太多……你他娘就不能輕些?」
一手都是血的醫官被罵了一句,哆嗦著更加小心。
看到這個情形,劉鄩疲憊地笑了笑,他卻忘記對方的出身了,武人家庭的家教畢竟是要嚴很多。
「我說……」醫官終於完成了包紮,趙匡凝像是趕蒼蠅一樣驅走對方,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道:「咱們是不是該撤了?若是河南兵再攻上兩次,咱們哪裡還頂得住?」
劉鄩搖頭:「這樣的攻勢幾日內都不會有了……河南兵又是不鐵做的,若是現在咱們撤了,倒正好中了他們下懷。」
看到趙匡明眼中的迷茫之色,劉鄩歎了口氣,這位三將軍最多不過千夫長之才,和他兄長比起來差得太多。但在如今的鍾山,趙匡明至少是名義上的主將,況且不久前還救了自己一命,當下撐著身子坐正了一些,劉鄩就地畫圖示意。
「河南軍力也不是傳說中的那麼強,難免人手不夠——現在他們要在淮水以北追剿趙將軍,又想拿下互為犄角的義陽和鍾山,談何容易?
別看他們猛攻鍾山,好像是一副不下此城誓不甘休的姿態,但仔細觀察,顯然沒想全殲我部於城中的打算,否則不會夾擊卻不死圍。他們希望咱們走,而要是咱們一走,等著咱們的或許就是伏兵若干……咱們要是不走,他們就打,逼著咱們走,或者向義陽求援,好打援軍。「
趙匡明也不是傻瓜,當下問道:「那要是兄長棄鍾山不顧呢?」
「且不說鍾山對義陽之重要,便是趙帥不救鍾山,葛從周也是樂見的——倘若鍾山守將不是你,城危而主帥不救,會作何打算?」劉鄩反問道。
答案自然是確定的。趙匡明沉默了半晌道:「困守終究不是了局……」
劉鄩點頭,低聲道:「咱們的目的是盡量拖,最終自然是撤,但卻須找準時機,猛然發力,河南兵真做得到時刻防備不成?」
趙匡明點頭,疲憊地閉上眼睛,鍾山城頭的血腥味依舊濃烈,許多士兵直接癱在殘血之上,他們周圍還有許多屍體沒有清理。
河南兵的確無力再攻城了,事實上在鍾山城下河南能戰之兵不過一萬多,半天多的損耗讓他們已經疲憊不堪。攻城講究氣勢,若是勢盡還勉強為之顯然有些不智。
葛從周沒有想到鍾山守將如此狡猾,無論用什麼手段都被他識破,原本軍力就不富裕的河南軍在付出了兩千多人的代價以後依然沒有能拿下鍾山。
看著一臉晦氣的帳下諸將,葛從周十分頭痛,若是沒有分兵北上,他手頭就有一支齊整的預備隊,何至功歸一簣?經過試探,事實已經明確:山南兵並沒有出現在鍾山——至少沒有成建制地出現,否則守軍戰力不會如此之差。
令葛從周惱怒的是:就是申州雜兵守的城他也沒能拿下來!
「將軍!」部將盧順從帳外走進來,大聲稟報道:「胡將軍於卯時追上山南趙麓林部!」
包括葛從周在內,所有的人的臉色忽然之間雨霽雲開,頓時議論紛紛。他們沒有理由不高興,殲滅趙麓林部將給申州和山南沉重的一擊,後續戰事無疑會順利很多。
「取圖來!」葛從周興奮地叫道:「張將軍,你部騎兵作好準備!」
「張統制!」趙麓林冷靜地說道:「你帶人向西撤退!」
張厚大聲反對:「將軍先走,某來斷後!」
趙麓林冷冷盯著張厚,從嘴裡擠出四個字:「此為軍令!」
在整片的開闊地上,兩支軍隊已經徹底糾纏在一起,巨大而嘈雜的殺聲和慘叫聲帶著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
這是一場不完全的伏擊戰,山南軍非常先進的偵察兵訓練發揮了作用,於是伏擊變成了追擊,直到此處。
河南兵畢竟是以逸待勞,山南軍見擺脫無望,只好回頭迎擊。只是這股河南兵比起李唐賓部更為精銳,而山南軍比起剛出境之時戰鬥力又有下降,此消彼長的情況下,原本想邊打邊撤的山南軍很快就被糾纏住,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開始形成包圍,自己陷入了死戰的境地。
趙麓林沒機會自責,他所能做的只是為這支軍隊保留一部分經過真正大戰考驗的種子。至於他自己,已經沒有勇氣再逃上一回。
雖然現在的情形還是不分勝負,但河南兵會越來越多,而山南軍卻只會越來越少。
格開一支流矢,臉色陰沉的張厚咬了咬牙,別過臉,對身邊的騎兵叫道:「破壞軍弩,願走的隨我突圍!」
渡口一戰張厚雖然取得了勝利,但三百騎兵只剩下百多(很多人丟了戰馬),現在聚在他周圍的只不過區區十五騎,如此亂戰,騎兵已經沒有什麼優勢了。聽到命令。這些騎兵和很少的、帶著弩的士兵沉默著抽掉了騎弩中的一個機件,迅速毀去。
「跟老子來!」張厚吼叫著舉起橫刀。雖然他和趙麓林算不上親善,曾經因為趙麓林殺俘還有過齟齬,但背棄主將卻讓他的心中充滿了恥辱。
他甚至不敢回頭,沒有和趙麓林道聲別——很有可能是訣別。
跟隨張厚的士兵很少,一方面是戰場太亂,一方面是士兵們都故意耳聾了。
「日你老娘!」
「賊廝鳥!」
「娘個X!」
…………」
沒有了整齊的戰號,一個個山南軍士兵們的眼睛都像是要滴出血來,用最大的嗓門罵著娘,隊型也開始散了——每一個人都用盡全力殺向河南兵。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他們依舊毫不猶豫,而且血性更盛,狠勁更足。
「怕死就不是山南兵!」這是李嚴的教導。從訓練時就開始面對死亡的山南兵雖然惡戰經驗還不豐富,但膽氣卻不會弱於任何軍隊。這不單單是因為軍人榮譽和對大帥的忠誠,同時……也關係到他們的家人。
在山南,家裡有逃兵是第一恥辱,而且家裡人還要受牽連——孩子不能做官、甚至為匠,逢災不能減賦,田地要收回三成……但若是你戰死,一切就都相反了。如此下來,為什麼要逃?
下級的隊正、什長們已經放棄了指揮,對於他們來說,這時候最好的指揮就是嗓門喊到最大,人衝到最前面,殺掉最多的河南賊,然後仰天倒下。
在火焰中成型,用來殺人的金屬不斷地穿透著年輕的軀體,燃燒著主人的血液。在沙啞的嘶吼中,鮮血像是噴泉一樣,紅了兵刃,紅了衣裳,紅了面龐,濕了土地。
「殺!」滿臉是血、少了一隻耳朵的士兵裴阿恆將刀劈進了對面一個同樣猙獰的軀體,將對方的吼叫生生堵在了喉間,連口唾沫都不及吐,阿恆就要抽刀再戰時,卻發現刀居然沒有被拔動。
僵硬的屍體用血肉握緊了阿恆的刀,阿恆一拔不動,整個人都冷了,瞬間猶豫是再拔還是換兵刃時,一桿槍已經刺了過來。
「我操!」阿恆的什長突然出現,將偷襲者放倒在地——這聲「我操」據說還是作為老兵的什長從李嚴那裡學來的,也是他一直以來吹噓的資本。
「你狗日的小心……」什長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張大了嘴巴,撲地倒下。
什長在視線中倒下以後,阿恆就沒有再去看,只是接著殺,殺……吼聲更沙啞了,彷彿還點澀澀的潮濕。
「陳唐,你再組織一批人,張厚怕是突不出去!」趙麓林掃了一眼進展緩慢的西向,抽出了橫刀,怒吼一聲:「其餘的,跟老子上!」
趙麓林沒有聽到陳唐的回應,忽然眼前一黑,跌下馬去。
「你們帶少將軍走!」陳唐的聲音這才響起:「其餘的,跟老子上!」
頭也不回,掣在手中的「陳」字大旗彷彿活了一般。
而在遠處,士兵裴阿恆的刀子又一次卡在了對方身體裡,這回他沒有猶豫作什麼選擇,在他的胸口,一截槍頭分外刺眼。
「娘的,家裡不曉得怎麼樣了……」阿恆匍然倒下,整個臉埋進了被踩翻開的泥土中。他的身邊,很多還溫熱的軀體眼睛睜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