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前奏(四)
河南兵過去了,最終沒有發現和他們相距不過五里的山南軍。
山南超越時代的製圖術和針對性很強的情報手段使得趙麓林對自己所在的河南土地的瞭解程度甚至高於一般的本地將官,何況是剛從穎州調來的楊彥洪。
雖然山南士兵經受過嚴格的體能的訓練,但在警報解除之後還是立即散了架。從前天開始,他們連續休息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時辰,跑跑停停、大路換小路,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而在這之前他們還剛剛打了一場惡仗。
背負著叛軍名聲的趙麓林所部目前還有一千五百人,基本上是個個帶彩,不過沒有重傷員——所有重傷員都已經死在了路上,其中有不少人選擇的還是自絕。在前日的戰鬥中,這支部隊減員近千,因為傷勢影響而退出作戰序列的有兩百多人,再扣去張厚帶去的騎兵,出朗山的部隊已經減員過半。
對於傷亡,趙麓林在理智上還可以接受,但感情上卻是另一回事,尤其是看著傷兵自絕……想到那些滿臉是血土的士兵倒在視線之中,趙麓林不由黯然。
「少將軍,」跟著趙麓林的軍校問道:「那些有傷的弟兄們該把弟兄們的牌子帶回山南了吧?」
趙麓林現在的神色有些古怪,並沒有回答,卻問道:「陳州子弟傷亡如何?」
軍校一呆,隨即答道:「陣亡二十七人,有五個傷得不是地方的弟兄回去了。」
「嗯……」趙麓林有些心不在焉,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若是去淮南怎麼樣?」
那軍校分辨了一下才確定自己的少將軍在說什麼,連忙掃視四周,見沒人注意,這才小聲地說道:「少將軍可是當真的?切不可作如是想啊……」
「為何?」趙麓林反問到,他的目光有些渾濁:「陳唐,你不是一直想殺孫儒報仇嗎?楊行密和孫儒不死不休,正是復仇之所……為何去不得?」
軍校陳唐,正是當年護著趙麓林從陳州逃出生天的趙家親信,聽到趙麓林的話歎息一聲,答道:「小少爺還在山南。「
趙麓林遲疑了一下說道:「李大帥會好好照顧他的……便是有什麼意外,那也是執兒的命!」
陳唐沒有說話,只是歎息一聲。兄長跟著老主人戰死,卻讓自己接續香火,因此對於繼承宗祧陳唐非常看重,在山南安頓下來不久就娶了親,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大的過給亡兄,現在已經會說「殺賊報仇」了,而小的則還不會喊爹爹,不過很會笑,咯咯咯咯的。
「李大帥待咱們恩重,便是為他戰死也沒什麼,但咱們畢竟有仇在身啊……」趙麓林把頭深深埋在了臂彎之中,取了盔的腦袋頭髮凌亂,已經黑白相間。
白馬銀槍,少將軍當年何等意氣?陳唐心中一陣發酸,但最終還是澀聲道:「少將軍……陳州子弟自然是願意跟隨少將軍的,可這裡只有七十三個陳州弟兄,其他人怎麼辦?他們敬你、服你,但絕不會跟著你走……大帥才是他們的領袖啊……」
趙麓林沉默了許久,最終抬起頭,說道:「這裡離陳州太近,我一時……」
陳唐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走開巡視隊伍去了。他不忍心看變化太大的少將軍,少將軍似乎還是沒有過那道檻,他在心中歎息。事實上,他剛才撒了謊,那八十多個陳州子弟難道真有的全部願意拋家棄子地捨身報仇?便是大帥仁慈,監察司的那些人也不會放過叛徒家屬的——軍管法令上分明寫著叛徒家屬要全部沒為官奴……
士兵們並不知道自己的主將剛剛按捺住了私心,他們太累了,除了警戒哨,所有的人都倒在了泥地裡,冰冷的夜對他們似乎沒有任何影響,鼾聲照樣此起彼伏。
光榮與夢想,還有現實的待遇,一個兵的一切只有山南能給他們。因此他們願意為之奮戰,那些戰死或者自絕的弟兄們願意付出生命——他們的名牌回到山南就會被立即供奉起來,他們的家人可以從大帥那裡領到錢米甚至房屋土地……
趙麓林一晚沒睡,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
「傳令,折向西南,去預定地點與張統制匯合!」趙麓林淡淡地下令。
「今年幾歲啦?」李嚴是個大男人,而且是一個沒做過父親的大男人,不知道該和眼前的孩子說什麼,這個問題已經是第三次被使用,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小孩子有人陪他說話總是好的,自然也不懂得著惱,第三次奶聲奶氣地答道:「小執兩歲啦。」
於是李嚴就嘿嘿地笑。
這個不怵生人的孩子終於還是給抱走了,和孩子的母親更沒什麼說的,趙麓林的妻子很賢淑,以至於李嚴一些「慰問」的話都說不出口,只是乾巴巴地通報了一下她的丈夫還活著,並將一直活下去之類李嚴便起身告辭。
回到臨時指揮所,李嚴發現辛峻正端著碗茶蹲在院子裡,津津有味地看著什麼,而在他的背後,辛恪一臉尷尬地站著。
「你在做什麼?」李嚴有些奇怪,昨晚這個古怪的男人一直在講戰略戰術,體現出了極高的素養,而現在卻表現得有些傻……讓人無法理解。
「看螞蟻打架。」辛峻頭也不抬,說得很坦然。
李嚴無語,問道:「從中領悟到什麼對目前局勢有幫助的東西了?」
「這不是列傳。」辛峻拍拍衣服,站起來說道:「你不覺得看螞蟻打架很有意思嗎?」
李嚴搖頭。
「拚命做人,拚命做官……有什麼意思?」辛峻莫明奇妙地說了一句,把茶碗湊到嘴邊:「娘的……沒茶了。」
說完,大搖大擺地去了。
「大帥……我三叔就是這個樣子。」辛恪窘迫地解釋道:「有時候……有點不清楚。」
李嚴點頭,又搖頭,好像想到了什麼,但瞬間又忘記了。
「劉知俊呢?」想不出來李嚴也就不去想,問辛恪:「申州方面有新的消息傳來嗎?劉鄩怎麼樣了?」
「劉將軍昨日和大帥、三叔熬了一夜,又推演了一早上,已經去歇息了。」辛恪道:「申州方面的消息還沒有,也不清楚鍾山的戰況。」
李嚴點點頭,踱進作戰室內,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很有領導派頭的樣子。自嘲地一笑,並不意外地發現小山一邊看著沙盤,一邊在一張紙上畫著什麼。
鍾山,劉鄩已經搖搖欲墜,河南整整大半天的攻勢讓他疲憊不堪。很少殺敵的他尚且格殺三人,可知戰況的激烈。
城上的血剛剛凝固,還粘在女牆上的碎肉還有著足夠新鮮的顏色。
「劉將軍,這樣下去恐怕不行!」趙匡明衝著劉鄩大聲吼叫,在他們的周圍,巨大的噪聲讓他只有以這樣的方式才能讓對方聽清楚自己說什麼。
「東面缺人?」劉鄩同樣大聲吼著回答,原本白淨的臉上沾染著一大塊血色,看起來少了儒雅,多了猙獰:「申帆不是剛剛還說可以頂住嗎??!!」
「某是說,」趙匡明道:「今日過了還有明日!」
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劉鄩沒有再理會趙匡明,這個三將軍害怕了吧?
趙匡明有些惱,正要開口,忽然聽到一聲大吼:「河南賊上來了!!」
新上來的河南兵似乎是一直沒有參與進攻的預備隊,體力驚人,不過片刻,離趙匡明他們所在不過三十丈的地方已經被河南兵佔領了一段城牆。
「娘的!」眼看前面頂不住,劉鄩很是不雅地吐了口唾沫,叫道:「跟老子上!」
劉鄩是親衛來自撼山營的精選,對於他們來說,適才兩刻鐘的休息已經足夠,主將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沙啞地吼叫著衝將上去,像是餓極了的狼。
肉搏不是劉鄩所長所好,雖然他從小受訓,但實際戰鬥力卻還及不上他的任何一個親衛,反而需要親衛們的保護,但現在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何況這個人是主將?
山南為將官特別打製的佩刀絕不是擺設,它的鋒利程度遠遠超過了河南兵手中的鐵器,劉鄩一刀格開迎面而來的長刀,接著一記斜劈,居然生生斬下了對方的手臂——當然,這刀原本不是劈手臂的。
那個被劈的河南兵慘叫著蜷下去,爬在血污之中,不過數息之間就沒了氣息,不知道是被踩踏致死還是被補了刀槍。不過這具屍體的左手終於是抓到了離開身體的斷肢。
聲音沙啞了,但喉間還是發著激烈的音節,野獸一般的撲殺著敵人,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擁抱著一同墜下城池的情形時有發生,但更多的是在空中還在虛抓的孤獨身影。
雖然生力軍的參與讓原本有些抵擋不住的申州兵恢復了一些勇氣,但河南兵實在太多了,他們不斷地往這段磨房裡填肉,劉鄩一時不注意就被逼出了親衛們的保護範圍,河南兵顯然發現了劉鄩地位的崇高,幾個興奮的河南兵圍了上來。
一個,兩個……在劈翻第二個河南兵的時候敵人已經近身,「噗」的一聲,劉鄩的眼睛忽然一片殷紅,劉鄩的心頓時一涼。
「噗……」又是一聲澀澀的聲響,抹去血的劉鄩看到了趙匡明。
短戟上下翻飛,乾淨利落,片刻間就有兩三個河南兵倒下。看到自家三將軍的表現,申州兵原本麻木的神經再一次受到了刺激,狼嗷一般地歡呼著,氣勢再起。
「殺!」狠很地又抹了一把臉,劉鄩再次衝向前去。只是這時候親衛們已經不會讓他再冒險,用身體做了盾牌,將劉鄩置於保護之下。
「殺!」趙匡明也在嘶吼在他的周圍,已經沒有一個河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