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氣悶(一)
對荊南一戰在光啟元年八月中正式結束,山南兵陸續北返,其中有三千人主力部隊奉命換防到山南的西北衛戍區,要求「借道」歸州。對此,在過去的一個月損失慘重的陳儒無可奈何,只能一邊暗中詛咒李嚴不得好死,一邊把手頭不多的物資和錢財又分出一部分,這才免了山南兵對歸州的報復——如果真的讓他們借道,那歸州在五年之內別想恢復。
作為強盜,山南所得甚豐,這只要看士兵們喜氣洋洋的神情和路上深深的車轍就可以明瞭。除去給士兵的獎賞,山南官方僅入庫的就有錢八萬緡,糧一萬八千石,再加上直接撥給山南各工坊回爐的大批鐵器……山南通過戰爭賺了個盆滿缽滿,同時也證明,無論多窮,地皮始終是可以刮出含量來的。
事實上山南最大收穫卻不是這些,而是在全鎮在生存環境上的極大改善。這次出兵首先是一次威懾,其次才是劫掠。一個月時間,算得上是大鎮的荊南就被打趴在地,可見山南軍力之強,這讓周圍的方鎮不得不再次考慮自己以後的立場。
在這一個月中,山南北面的朱溫本來想坐收漁利,趁亂出兵,但平靜了許久的孫儒卻讓他的想法徹底破滅,隨著徐州動靜的加大,河南軍不得不和土團白條軍對峙於汴水,保持著烈度不大的「誤會」。剛剛逼退了孫氏,李嚴獲勝的消息也傳了回來,朱溫只好給李嚴送去了一封苦口婆心的私信,無非是說兵者凶事,窮兵黷武有傷天和,以兄長的口氣希望李嚴能「珍惜民力」、「兼愛蒼生」云云,說得情深意切,一看就知道是槍手捉刀之作,被李嚴隨手就給扔在了一邊。
山南的勝利讓朱溫明白,想要短時間內在南向有所作為恐怕不太可能了。山南兵人數雖然有限,但戰鬥力顯然和其他南兵不在一個級別之上,加上傳聞中的「妖雷」……若是逼得他們發狂絕對不是河南可以消化的。基於這一點,河南在南向將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繼續奉行和平摩擦,主要針對的是山南的追隨者申州。
趙匡凝於兩個月前終於得到了鎮節,這幾乎全賴於李嚴措辭激烈的保舉。不只是出於感激,更多的是利益需要,在李嚴攻伐荊州的一個月裡趙匡凝一直在為李嚴的「義舉」搖旗吶喊,甚至完全對山南兵開放了邊境。趙匡凝的這個態度讓李嚴比較滿意,雖然不願意和對方聯姻,但還是給了自己的小弟一些不重要的戰利物資作為獎勵。
除了這兩個立場鮮明的節鎮,其餘周邊藩鎮大多都是沒本事沒實力的,李嚴出兵的時候他們鼠首兩端,等到塵埃落定,他們又是馬屁如潮——世事大抵如此。
當然,也不是所有節度都是這樣,李嚴周邊實力僅次河南的淮南就態度曖昧,李嚴的侵略性讓剛剛持上淮南鎮節的楊行密保持了高度警惕,只是礙於自己還要對付內部殘餘的反對勢力,又要防止土團白條軍南下,不得不認可了李嚴對荊州的戰事。
無論是河南、淮南、山南,需要的都是時間。三方面的地理位置決定了火並的必然性,同時,三方面也都各自相信:只要時間足夠,自己是有競爭力的。
三個藩鎮的想法高度一致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朝廷已經沒有一點用。黃巢讓李唐皇室的地位在日後的每一天都最低點。
在帝國北疆,李克用忙著和塞外胡人打仗談判,並積極介入幽州,完全不把皇室放在眼裡,其餘諸如河中等鎮或實心或無奈地歸附在這位雁門郡王麾下,出錢出人地買個平安。
帝國東面是一片亂局,孫儒、楊行密和新興的幾派軍閥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帝國西北,兵匪不分,除了大州,大王旗在小邑城頭是換來換去。唯一讓人稍微放心的是,吐蕃最近也學習大唐經驗,開始了內耗,沒精力將他們的吞噬行為貫徹到底,相反的,邊鎮軍閥還開始打起吐蕃的主意來,緩慢收復失地和搶劫成了他們的練兵和補給行為。
現在的大唐,詔令所達不過蜀中、關中和南方弱鎮而已,皇帝的地位極其尷尬——只是他本人倒沒什麼覺悟,依舊是優遊快活。所有頭腦清醒的人都知道,大唐想要復興已經再無可能,哪怕是宣宗時那樣的短暫穩定也不會再出現了。唯一的問題是這個帝國還能在風雨之中飄搖幾年。
以此次山南所發動的戰事來說,雖然鋪墊了一番,但李嚴的行為就跟鬼子侵華一樣,只要是人都看出本質,但朝廷在不可迴避的情況下只是下詔申斥李嚴並「著退兵。」連「即刻」兩字都沒有,若是李嚴真的想並有荊州,朝廷十有**都會認了。
這樣的朝廷,誰會在意?
在李胤燁的分析報告上,行行列列都寫滿了帝國的頹敗,而在這頹敗背後的妻離子散,千里食人之類細瑣之事自然是不會這樣的戰略報告所提及的。李嚴覺得球迷李儇這皇帝做得甚至不如阿斗哥——至少人家臨了臨了還能有一幫人忠於他,可若是現在唐朝倒台,怕是沒什麼人會涕淚沾襟、捶胸頓足罷?更別說殺身殉國了……
「父帥,梁長史求見。」李小山走進來輕聲對正在發呆的李嚴的說道。這孩子現在是李嚴的一個貼身隨從。
李嚴回過神來,連忙叫請。不知道什麼原因,自從剿滅歸州兵以後他就沒什麼心思處理政務,若非制度完備,整個山南或許都會因為他的心不在焉而遭殃。
梁震是來匯報的是戰爭難民的安置情況和陣亡士兵撫恤事宜。戰爭難民的主要構成是被歸州兵毀去家園的山南百姓,其次是從荊州裹脅來的三萬多新增人口,至於在荊州在戰爭中死亡和離散百姓的數字報告自動忽略了,李嚴自然也不會追問——做慣了強盜,思維是會變的,李嚴和一般軍閥的意識已經基本一致:只有在自己掌握中的百姓才是人,所謂的爭取民心在財力不允許的情況下想都別想。
山南剛剛收穫,加上搶劫所得,安置倒不是很困難,以梁震之才,處置得很妥當。他還想和山南軍方合作,讓二線部隊協助安置事宜以加快進度,並可以藉機「宣傳」——但被李嚴拒絕了。
軍人就軍人,不是養豬種菜送老人回家的角色。再說,山南兵有多少親民素質李嚴也非常清楚,弄得不好協助就成了搗亂。
陣亡撫恤事宜相對要複雜一點,因為這畢竟是軍方的事情。山南軍方事實上也是一群驕兵,他們的蠻橫文官系統是見識過來,所以梁震十分小心,和韓綽、甚至帶兵將反覆交流確認這才定了下來。
見大致可以,李嚴隨手蓋了印章,但梁震卻沒有走的意思,李嚴不由有些奇怪,問道:「梁長史還有什麼事情嗎?」
梁震呆了一下,條件反應似的答道:「沒有……」但隨即又低下了頭:「有……」
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梁震完全不像平時的那個才子。要是山南軍任何一個軍官這樣吱吱唔唔,李嚴早就開罵了,但李嚴本人缺乏為政的能力,而梁震卻是李嚴在這方面的臂膀級人物。因此,李嚴只好溫言道:「長史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說出來山南可以幫你解決嘛!」
梁震又連忙搖手,半晌才汗津津地說道:「大帥真的……讓沈女官回荊州?」
弄了半天是這麼一個事,李嚴有些哭笑不得,當即點頭,想想又說道:「她一心想要去,攔著也沒有用。」
「這個……」梁震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大帥不是要納沈女官為妾嗎?」
李嚴沒想到過了這麼許久,這個八卦都還在流傳,只好無奈地又重申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你喜歡就去爭取!」
梁震聞言立馬不結巴了,快速地說道:「下官想告假十天!」
送走了梁震,李嚴有些無聊,他現在成天價地一堆政務、軍務之中忙來忙去實際上已經和以前所見的官僚相差無幾。在山南的體制下,一大群古人在政務上比李嚴強上許多,留給他的只是在各種各樣的文書上寫上「同意」、「已閱」之類,除了將這些常用字寫得更好看以外並沒有多少創造性可言。
或許老子根本就個粗坯!李嚴有些發悶,在此次對荊州的戰事之中他沒有上過戰場,少了廝殺和血腥味,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骨頭有些癢了,壓抑得太久,無處宣洩。
梁震都去追女人了,要不老子也娶個老婆?可又找不到對些口味的人——李嚴不敢隨便找個女人,怕在華州的那件事陰影太重,到時候不行可是極為要命的……還是算了吧,李嚴對自己說道。
「小山!」李嚴叫了一聲:「陪我練刀去!」
在隔壁搞推演的小山立即興奮地應了一聲。雖然每次被木刀砍得不輕,但這卻是鍛煉自己的最好機會了。因為小山的身份,沒有幾個人敢打他。
於是,一個大男人和小男人便在練武坪中乒乒乓乓地打將開來。
其實李嚴非常清楚,無論怎麼樣,他都是個現代人。所有的悲憫和人性只是被壓抑了,其中的沉重甚至已經影響到了他的**——在現代社會,他自從沒有機會成為將軍以後,一心只想賺錢,然後有房有車,娶個美女,甚至包養一批情人……這些東西在他到殘唐之後似乎都被遺忘了,儘管做了大帥的李嚴已經可以輕鬆地實現這一切。
叫上了兩個衛兵來幫小山,但最後還是被李嚴打得狼狽不堪。李嚴出了一身汗,覺得悶氣去了一些,將木刀一丟,也不管穿著籐甲護具倒在地上大口喘氣叫痛的三個人,自顧自洗澡去了。
「小將軍,大帥最近有些不對啊?」一個衛兵待李嚴走後小聲地問李小山:「是不是有什麼大事啊?」
小山搖頭,自從荊州戰事以後,李嚴似乎真是有些古怪。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一個嚴厲的聲音響起:「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說這話的人是山南撼山營的新任隊正辛恪,因為對歸州兵的能力估計不足,造成惡劣後果,這位前統領大人被李嚴一下子擼成了百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