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從軍、殺賊(三)
歸州兵是從山南軍前身在西嶺以來遭遇到的最強對手之一,因為經驗所限,戰鬥力上或許略微低於黃巢親信,但在操練水平上卻是要高上不少。雖然突遭打擊,而且對方還用了「妖法」,但歸州兵並沒有如辛峻所想的那般徹底崩潰。
儘管一陣混亂讓歸州兵損失千人,但其餘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清醒了過來,在郭禹的親自指揮下慢慢穩住了陣腳,開始尋機逐步撤退。
若是以單兵來算,山南軍最精銳的撼山營自然屬於步兵之中頂級戰力,但人數少,在歸州兵結陣以後很難迅速完成致命一擊。不過撼山營和山南第一營作為山南裝備配備最好的軍隊,弩兵眾多,加上有「西瓜」間或拋擲助陣,還是將歸州兵打得狼狽不堪,根本無法抽身。
在一聲郭禹臉色蒼白,他在遭到突襲的一瞬間就發現自己錯得厲害,而以他在山南的作為,想生還的可能已經渺茫。萬萬沒想到,山南反應會如此迅速——看情形,突襲部隊顯然是襄陽的守備軍,甚至有可能是李嚴的牙兵。李嚴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抽來對付自己的部隊除了襄陽兵還能是什麼?
在郭禹算計之中,一鎮大帥斷斷不會抽空駐節地之兵來對付流竄於境內的敵軍,萬一駐節地出了叛亂,後果將非常嚴重,而李嚴麾下在正月裡還出現過「叛亂」……歸州的情報失誤直接導致了誤判。這卻怪不得郭禹,如今這年月間戰還沒有上升到情報戰的高度——即便郭禹有心,也不是山南重金豢養的監察司的對手。
郭禹覺得如果說出兵是最大的錯誤,那麼最直接的失誤出則在指揮上,他若在山南兵突襲的一瞬間立即組織逃遁,起碼還能保全三成左右的歸州子弟作種子,而現在,一切都晚了。
「使君快走!」在前面督戰的副將回來以後神倉皇:「前面快頂不住了……」
郭禹自然知道前面已經不成了。山南兵雖然少,但一個個都好似富家翁一般,無論箭弩、「妖雷」都彷彿不要錢似的——和士兵們的恐懼不同,郭禹很快就認定那轟然響動的東西是一種武器,但這個說法卻無法讓士兵們徹底相信。
看看被那妖雷炸在地上翻滾,身上插著箭支的士兵,如此打擊,全軍能支撐到現在已經是不錯了。郭禹想是這麼想,但卻依舊不甘心地問道:「一半人殿後如何?」
「不可啊!一半人等於白送於山南,使君,帶親衛們走吧!」副將已經聲帶哭腔:「日後望照顧末將半歲的孩兒……」
郭禹長歎一聲。照顧?說不上了,從李嚴的反應來看,山南已經暴怒,即便是自己退回歸州他們也會追殺不止……到時候……
既然作孽,不如再狠一些!應了這報應!郭禹一咬牙,終於下了決心,對副將說道:「聽某軍令,你立即帶騎具完好的士卒回歸州!」
副將一呆,正要說話,卻被郭禹制止:「你回去之後,帶上此戰將官眷屬立即離開,能有多遠走多遠!」
何至於此?副將對郭禹的絕望有點疑惑,正要提出且回歸州整軍再戰的話語,卻聽郭禹已經下令:「待我軍令一下,立即反擊,各自為戰,咱們回不了歸州,便在山南一路燒過去!!!」
李嚴接到辛峻追擊成功,已經開戰的消息時離開戰場還有十五里,聽完通報,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辛峻想立功不是錯,但擅自進擊就是混帳行為了。雖然他帶的是全軍最精銳的部隊,又是偷襲,失敗是不可能,但若是想殲滅幾乎不可能,除非對方傻到戰到最後一人。
對于歸州兵,李嚴要的全殲!若是將其擊潰,這伙沒有素質的強盜對山南的破壞還將繼續。此時韓綽已經帶第一軍的三個營展開包抄,截斷歸州兵出境的道路,這也意味著歸州兵一旦被擊潰,就將在山南地界繼續活動。從歸州兵的戰鬥力來說,到時候要想剿滅小股流竄的他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否則作為地頭蛇的李嚴也不會在尋敵上就耗費五天之久了。
「加快行軍!」李嚴沒時間咒罵辛峻自作主張,現在必須盡快趕到戰場,避免歸州兵能夠成股地潰逃。
但在李嚴所部離戰場只有五里的時候,歸州兵終於實現了分批逃散,知道情勢危急的士兵發起狠來,山南軍一時沒防備,被瘋子一樣的歸州兵猛然纏住,雖然不至於手忙腳亂,甚至殺起人來更為方便,可辛峻卻只能暗叫糟糕。
戰場中山南的普通士兵自然不知道長官們的苦處,一個個眼睛裡只有敵人,作為大帥牙衛兵,其中的很多人很少有機會上戰場,在老兵的帶領的下,士兵們將嚴酷訓練所積攢下來的力量幾乎全部暴發了出來。
通常鎮軍操練一日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山南規定非戰時必須達到四個時辰,所有科目均有一個指標,若是士兵無法達到就要被扣考核分,若是分扣多了,那就只有被清退一途。而對於士兵們來說,丟掉一份既有尊嚴,又有收入的工作顯然無法接受。因此,所有士兵都用心努力,雖然撼山營一般不會投入戰場,但要求卻是更高更嚴。一旦這些士兵們的訓練水平全部發揮出來,戰鬥力極其恐怖。
歸州兵雖然號稱荊南強軍,但畢竟只在荊南而已,放到北軍之中也不過是一般水平,儘管拼盡全力,在混戰之中也遠非山南兵的對手。放棄了陣勢,一陣搏殺下來,成片的歸州兵倒在了山南的土地上,和倒在他們刀下的山南百姓一樣,成了這片土地的肥料。
蛆蟲一樣在血水裡蠕動翻滾的身體越來越多。但也有些人終於成功地脫離了戰場,郭禹沒有走,而是在旗幟下立馬不動。他知道,自己若一走,怕是不出片刻山南軍就可以收兵抓俘虜了。
阿蠻有些焦躁,他和少年們已經幾次提出要到前方去,但卻一直都沒得逞。對於少年們來說,不手刃仇敵就不是男人——儘管他們都還是孩子。
當阿蠻再次提出要求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九哥終於開口,說道:「在這裡等著,等到快完事的時候老子帶你去割腦袋!再起哄老子大耳刮子抽你!」
「仇人不是我們自己殺的,有什麼用?」阿蠻抗辯了一句,順便激將道:「怕是你們自己不敢上去才是真的!」
九哥是老兵了,哪裡會和小孩子較真,說道:「要不是辛統領想給你們一些人頭好祭奠家人,老子們誰會理你們這些只會動嘴巴的孩子?」
阿蠻很不服氣,雖然沒有開口說回去,但臉上的神色卻是再清楚不過。
另一個很少開口的老兵這時候忽然說話了,他認真地向阿蠻等人說道:「到時候我帶你們去割活的,俘虜或者傷兵都成。」
阿蠻還沒說話,九哥哼了一聲:「到時候別尿了褲子。」
「你才尿褲子!」一個少年賭氣似的說道。
九哥一笑,說道:「劉老四,你給他們講講,我和老黃再瞇一會。」
劉老四忽然有些窘迫,但最後還是說道:「其實也沒啥好講的,就是第一次割腦袋的時候不要太專心想,最好也別看,刀子狠一點就是……你們不是當兵的,到時候去割那些重傷的賊軍吧……動靜小一點。「
「四哥,割腦袋很怕人嗎?」最小的那個少年聽劉老四說的含糊,輕聲問道。
劉老四瞇起了眼睛,說道:「還成,割第一個的時候糝人些,那鮮血咕咚地往外冒,被割的人像隻雞一樣會掙,身體溫溫的……但只要你頭髮揪得穩當,刀子下得准,很快就能割下來。呃,最好不要把割下來的人頭面對自己——不吉利,而且那人頭很多都是瞪眼張嘴的……」
劉老四的口才不好,但還是讓少年們臉色蒼白。劉老四見狀有些好笑,當下問道:「你們準備割幾個回去?」
少年們被嚇了一跳,正要說話,卻聽九哥忽然叫了一聲:「有兵過來了!」
果然,出現在視線盡頭的是十幾個人影。阿蠻他們所處的正是一處半坡,看不得不是很清楚,但對方的士兵身份卻是十分明顯。
幾個少年衝了出去,阿蠻一呆,也跟著衝出林子,準備迎上去,心中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失落。
「回來!」那個不說話的老黃忽然叫出了聲,可惜少年們卻沒有在意。九哥和劉老四也是神色大變,互相看了一眼,三人也立即衝了出去。
這時候已經晚了,一個少年已經向後倒下,甚至沒有多大響動,他的對方居然有人使弓。少年們呆住了,沒跑出幾丈他們就已經發現對方不是山南兵,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辦。儘管他們對眼前的歸州兵恨之入骨。等到第二個人倒下,對方已經衝到眼前的時候,少年們這才想起要做點什麼,他們選擇的卻是本能:轉身邁開發抖的腿腳逃跑。
阿蠻出來的慢了一些,想要阻止卻已經晚了,掣出柴刀,準備去救護同伴的時候,一個同伴眼看就要倒在對方刀下,阿蠻的腦子嗡嗡作響,一手都是汗水。
一把山南鋼刀救了那個叫小木的少年,九哥他們迎上了對方。
「孩子們快走!」老黃一刀將一個歸州兵劈翻,回頭沖阿蠻和倖存的兩個少年大叫。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高大將領問裴阿蠻,帶點古怪的口音。
面對同樣的問題,阿蠻再沒有緊張,仇恨已經徹底控制了少年,說話的時候都帶著一股怨恨和愧疚:「我叫阿蠻。我爹死了,小木他們也死了,九哥、四哥、老黃他們都死了……我卻一點事情都沒有!」
說著說著,阿蠻哭了起來,淚水嗒嗒地濕了衣襟。這個時候他才像是一少年,一個突然遭受災難的少年。
高大將領,也就是李嚴皺起了眉頭,這個少年一直守護在一堆屍體前,手裡還拿著把帶著鮮血的柴刀,而那些屍體有和他一樣的平民,也有自己撼山營的士兵,發生了什麼已經非常明顯。
「你殺了幾個?」李嚴阻止了手下對少年無理的不滿,接著問少年。
「只砍了兩個受傷的……」阿蠻的愧疚無以復加:「四哥說的對,我只是個沒有用的毛孩子!」
李嚴看了看少年身上、裸落皮膚上的噴濺上去的血點,點了點頭:「能殺賊就是男人,你回家去,待到滿十八歲來參軍罷。」
阿蠻一呆,忽然跪倒在地,用一種他從來沒有實現過的快速語調答道:「我沒家了!我要參軍殺賊!」
李嚴聽了兩遍在聽清楚少年說什麼,正要回應,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將領走到李嚴面前低著頭行了個禮。他後面還跟了一個捧著盒子的士兵。
「混帳東西!王八蛋!」李嚴一看到這人就來火,一巴掌扇了過去,接著就是一腳,將對方踹翻在地,下手毫不留情,若不是幾個親衛相勸,他還要打。
對方雖然被踹斷了肋骨,卻不敢反抗,搖晃著站起來,低頭不語,一臉愧疚地任憑兩個憲兵將自己夾走。
路過阿蠻身邊的時候,阿蠻發現,這個被打的正是自己見過的撼山營統領辛峻。
李嚴見辛峻被拖走等待軍法處置,隨即翻身上馬,一振馬鞭,說道:「十天之內,必須殺盡逃竄賊軍!肅清山南!」
眾人轟然允諾。
在親兵的提醒下,李嚴這才發現那個跟著辛峻過來的士兵還站在原處,有些不知所措。
「盒子裡什麼東西?」見李嚴面色不善,親衛怕這個士兵被遷怒,連忙問那士兵。
「稟大帥,裡面是郭禹的首級。」士兵答道。
郭禹是自刎的,這是他能選擇的最後尊嚴。若非如此,恐怕現在等待他的就是生不如死,直至被當眾剮掉——李嚴並不在乎他那朝廷刺使的身份。
「把頭送回襄陽,屍體剁了餵狗!」這是李嚴的吩咐,立即有人去辦理。沒有人質疑,正如剛才辛峻被打一樣。在山南,李嚴就是神,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尤其在軍隊之中,個人崇拜之風已經養成,李嚴擁有絕對的權威。
見大軍就要開動,阿大叫了幾聲,李嚴才注意到,看了少年一眼,最終點了點頭。
阿蠻終於成為了山南軍的一員,是年十五歲。他所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以嚮導的身份帶領一支兩百人的隊伍追剿四散逃竄的歸州兵。
最後望了一眼遠處草草築起,埋著同村少年的墳塋和三個因為保護他們而戰死,骨灰送回的襄陽方向,阿蠻踏出軍旅生涯的第一步。一些聲音被凝固在了少年的心底。
「阿蠻,你又死到哪裡去了?快去挑水去!」
「阿蠻,聽說那個婊子便宜呢……不如咱們也去開個葷?」
「孩子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