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賊(四)
新年號舊氣象,長安城和它所代表的王朝已經沒落不堪。雖然比起剛進城時小部分城區還是荊棘叢生、狐兔間行的狀態好了不少,但大凡到過長安的人再進帝都都會產生恍若隔世的感覺。
雖然不是第一次陷入戰火,但長安這次的蕭條卻是徹底性的,沒有了寸土寸金,沒有了人聲鼎沸,在已經被平整的的瓦礫堆下埋藏著眾多身份不一的屍骨和冤魂。這座城市裡數量不多的倖存者用一種漠然的姿態迎接皇帝歸來,再麻木地繼續忍受官府中使的催逼,日出日落,再無活力。
雖然全家皆亡,但伊斯梅爾卻在歷久頻仍的數年戰亂裡活了下來,一開始他還曾經野心勃勃地準備找一家商舖應聘掌櫃,但後來這個胡商子弟卻只能和以前他看不起的下等人一起靠為皇帝重新宮室來維持生計。而這份工作也是目下長安城裡能找到的不多工作之一。
雖然境況可以用悲慘來形容,但伊斯梅爾卻還樂觀地告訴周圍的人:只要皇帝陛下在,作為都城的長安就能迎來的新生,大家也可以重新過上好日子。不過很可惜,沒人相信他這套理論。
事實上,在伊斯梅爾的心底隱藏著和多數人一樣的心思,或許他鼓勵周圍的人只是為了掩飾和遺忘自己的惶惑。伊斯梅爾別無選擇,長安是他的家,他和他的祖輩父輩一樣在這裡出生,長大,身上流淌著漢人的血液……更生活了整整二十七年。伊斯梅爾一直因為自己大唐帝國子民的身份而驕傲——除了這個國家,他已經沒有第二個故鄉。
作為家族源頭的波斯早就亡了,大唐呢?
對帝國政治十分熟稔的伊斯梅爾非常清楚,若是大唐亡了,絕對不會出現像波斯被征服成伊朗一樣的情況,多半將四分五裂——這也就所說的「合久必分」了。
胡思亂想著,伊斯梅爾和一個同伴一道搬起了手中的木料。大明宮他曾經來過,甚至充滿榮耀地進去過,但現在……
幾匹駿馬從遠處而來,慢慢地減速,然後停下。幾個騎者下馬默立,似乎在看這些為一點可憐的糊糊而終日勞作的百姓。
不知道第幾次回來搬運材料,眼神不錯的伊斯梅爾像是發現了救星一樣,扔下手頭的工作就朝那幾個騎者衝去。工頭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有四分之一波斯血統的「胡人」已經衝到了那幾個騎者跟前。
騎者們的反應顯然比起工頭要快很多,五個人立即抽刀出鞘,將一個小個子圍在其中,十分警惕。
「公主殿下……小的是泰西商行的伊斯……」伊斯梅爾沒頭沒腦地大叫,他明白,自己如果悶聲不響,很有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肉泥。
不過幸好……「公主殿下」還記得伊斯梅爾這麼一號人,制止了侍衛們的動手企圖,讓伊斯梅爾到近前答話。
公主殿下變了很多,稚氣似乎她的身上完全褪盡,伊斯梅爾在她眼睛裡讀到了悲憫。伊斯梅爾明白,眼前作為自己前主顧的女子可能是自己告別飢餓唯一的機會,忍不住聲音哽咽。
一天後,換了衣服,有了點錢的伊斯梅爾拿著兩封信離開了故鄉長安,去往一個新的地方:襄陽。
殿下說:「他那裡是太平的……」
事實上,這個世道沒有一個地方是太平的,山南也不例外,在伊斯梅爾還在路上的時候戰爭已經開始。
駐紮長林,負責荊南北面的將領雖然十分沉穩,但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對山南「平民」的滿腔怒火,下令射殺了一個山南「獵戶」。
山南軍似乎沒料到對方居然會發起「挑釁」,七天之後才整頓完畢,正式進兵荊南境內,要求對方給予解釋和賠償,並交出兇手。
前兩樣荊南軍將領能忍就忍,只要太平無事,幾句無關痛癢的軟話,二百石糧食都不是問題,但若是要他們交出「兇手」卻是萬萬做不到的——那等於丟掉了軍心。
因此,長林守將一面組織防務,準備應戰,一面向荊州告急。山南尋釁入侵的消息傳到荊州,節度陳儒和監軍朱敬玫都有些心虛,暫時拋下了去年開始升級的矛盾,開始調兵遣將。雖然他們知道如今的山南軍戰鬥力遠在荊州兵之上,但他們對內對外都只有一個選擇——那便是戰!否則荊南就很難在強盜的南邊立足了。
光啟元年七月初一,在斥候相遇,各有死傷的情況下,山南與荊南的戰事終於爆發。
抱著試探的心理,一向沒什麼膽氣的荊南軍與山南前鋒打了一場野戰,不過一個時辰,負責當炮灰的荊南軍兩千人試探部隊只跑回了八百。這樣的結果當然只有一個:荊南軍全部縮回了城牆以內,把鄉野全部讓給了山南軍。
不過幸好山南軍的似乎還沒有致人於死地的意圖,和上次一樣,他們更像是搶劫的。當然,今年山南軍的胃口更大一些,出來明搶,還加上了勒索。在傷亡上升以後,山南方面更改的賠償要求,原本的一百石糧食改成了一萬石,不過依舊不講規矩地要荊州方面交出兇手,而且是更多的兇手。
荊南方面和李嚴做了這麼長時間的鄰居,也大概瞭解了山南的實力暫時還不足以靠正戰來顛覆自己,加上北面的朱王爺也和這個惡鄰也不對路……總而言之,山南只是想再度敲詐一筆而已。
於是對峙、衝突……講和,一切都向荊南方面所預計的軌跡發展,甚至比他們預計的還要好,河南方面聽說兩個南鎮衝突,立即調兵,準備「調停」。
就在一切進展順利的情況之下,七夕的時候山南軍忽然驅逐了一直在為賠償數量問題扯皮的荊南使者,對長林發起了第一次攻擊。
結果對於荊南來說非常糟糕,雖然在一開始山南軍因為新兵太多而略顯僵硬,但攻擊展開不到一個時辰之後情形就產生了巨大變化。沒有人料想到山南兵竟然如此彪悍驍勇,數千年輕人吼著整齊的號子像是縴夫一樣步步向前。
比起後退,死亡似乎根本不是恐懼的來源,士兵們染著鮮血踏著屍體,在一台台古怪而有效的器械的幫助下攀上城牆,殺向敵人。
荊南兵很快就頂不住了,雖然山南軍並不比他們多,雖然他們有城牆。在荊南兵認為已經達到瘋狂程度的攻擊持續了兩個時辰之後,長林守軍垮了。成群的士兵裹脅著他們的官長迅速從各門逃遁——山南軍的攻擊主要針對北門,而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頂不住。
拿下長林這樣的結果並沒有讓主持攻擊的統制張厚感覺到興奮和激動,相反的,他相當的惱火。張厚之所以惱火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士兵表現不好,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兵做起,慢慢陞遷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將領,張厚非常清楚新兵能有這個表現已經非常難得,真正令他惱火的是荊南軍居然跑了……要知道,城內守軍比起攻城部隊還要多,而在長林守城崩潰的前一刻,張厚剛剛下達了停止攻擊命令——只是因為殺的興起的士兵們反應稍微慢了一點……長林守軍居然跑了!
雖然大帥可能發火,但張厚還是不想處罰在滿身是血,剛剛從城上撤下來的幾個隊正——畢竟他們也只是立功心切,畢竟大家都沒想到長林守軍居然如此不堪。
若是山南軍之前的行動只是被荊州方面視作是「被狗咬過來了」,還只是停留在頭痛的地步,長林的丟失就是被咬中了某個要害,眼看小命危險了。從前線潰敗的長林守將那裡獲知,在初一到初七的七天時間內,山南軍暗中調動積蓄了一萬精銳的力量——這是長林失守的根本原因。
一萬精銳——這顯然不是衝突勒索所應該保持的規模了。荊南的辦事效率陡然提高了一倍,趁山南軍還沒追擊過來,軍隊立即佈置二線防禦。至於官員,則立即派出了大批求援使者,有去剛剛安定的淮南的,有去欽化的,甚至連江西、黔中方向的都有。援兵自然是等不到的,荊南方面也不奢望,只希望大家念在唇亡齒寒的難友之義上擺個姿態再出面調停一番。除此之外,荊南方面不得不又派出級別更高的使者再去和山南講和。
荊南的士氣雖然低迷,但節度陳儒卻是鬥志旺盛,在這兩年裡他積極培植起自己的勢力準備與跋扈的監軍朱敬玫一鬥,隨著山南的強盜舉動,機會來了。
從心底裡,陳儒始終不認為李嚴真的會不顧一切地奪取荊南,他所想要的無非是更多的糧食、鐵器、人口……這些比起除掉頭頂上的那個厭物都不算什麼。被支使了幾年,陳儒對朱敬玫的怨氣已經無以復加。
而朱敬玫最近卻是精神狀態極差,向山南低頭對於他來說簡直是顏面掃地,聲名蕩然的一件事。因此,他既然擔心李嚴殺到城下,又渴望戰勝山南,哪怕是平局來挽救自己的聲名和威信。於是朱敬玫就很矛盾地一邊寫信草章求援、控訴一邊卻是頻頻召見將領。
七月十二,朱敬玫召集荊南世家徵詢對策,在酒席間開始為戰爭犒賞進行慣例性的勒索,荊南世家也習慣性地低頭認捐。有了錢,各州的兵也開始趨集,朱敬玫的信心終於恢復了大半,只是他卻渾然沒有注意節度陳儒一閃而過的陰狠和世家代表們眼神之中的古怪。
才三天工夫,張苦娃已經起了濕疹,全身燥癢,但卻沒空伸手去抓撓。
現在是拂曉時分,正是山南軍精銳行軍的絕佳的時候。藉著還沒大亮的天色,山南軍輕裝前行。張苦娃所在的部離開山南三天,現在已經深入荊南地界九十里,其間渡水十次,速度之快已經達到了步兵的極限,但據說友軍還有更快的,目前推進最遠的是第一軍第一營,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兵果然有驕傲的資本。
在嚮導的帶領下,晝伏夜行、穿行於小路間的山南精銳行動十分隱秘,但這樣的長途突襲想絕對保密也沒有什麼可能。這一路下來,撞見山南軍的百姓還是不少,在斥候兵的清理下,這些人相當並永遠地保守了秘密。
世上沒有一條路沿線沒有村莊市鎮,荊南的小路也是如此。雖然近乎活地圖的嚮導們帶著部隊盡量地避過了大部分的村鎮,但還是有個別地點無法繞行。
昨天,張苦娃的所在的部隊就遇到無法繞道的情況,他們面隊的是一個大約有近百戶人家的大村落。負責開路的團副統制、營正申帆幾乎沒有猶豫,立即作出了佈置。
斥候和身手敏捷的負責控制幾個路口,由第一第二隊負責清理村子,時限是半個時辰。
張苦娃正是第一隊的,在年輕隊正的帶領下,第一隊一百人當先進村。張苦娃作為成績最好的什長,他和手下被列為第一組。
甫到村口,張苦娃就撞見了一個牧童,看到成群士兵出現,這個只有十來歲的孩子驚呆了,一句話說不出話來,只是木木地握著手裡的牛繩。
張苦娃閉上了眼睛,一刀劈出。後面的士兵們同樣一個個神情扭曲古怪,其中那個號稱要立功進講武堂的新兵更是像傻了一般。
張苦娃頭也不回,只是一揮手,自己當先向村子走去,那個新兵被老兵拍了一下腦袋才反應過來,暈乎乎地跟在後面。
在士兵們進村的時候,相當部分村民還沒起床,有的人早起為爭取半飽的生活而忙碌,有個別破屋子已經升起了炊煙……
最後是十一個還是十二個?好像有三個是孩子吧?記不得了……張苦娃的回憶十分短暫,很快地他又恢復了全心行軍的狀態,畢竟比起河南平原來說,這裡的路況實在太差了。
「後面的跟上!」
「後面的跟上!」
命令一個個地向後傳遞著,衣服混雜著血色、土色、植物汁液的士兵們細碎而機械地邁動著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