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雪(二)
李嚴靜靜地躺著,臉上並無半點痛苦之色,相反地,他的表情十分安詳。
作為山南戰備司醫務處女官的沈婉月也只能遠遠地望著這個維繫著山南紛亂與安定的男人。
負責貼身值守李嚴的一共有十二人,每四個輪值,職位最低的是山南第一營的營副范守斌。所有值守的軍人都瞪大了眼睛,警惕地對待著周圍的的所有動靜,同時也盯著自己的同伴,哪怕是聽到窗外的一聲鳥鳴他們也會迅速作出反應。這些年輕的男人們是山南軍一個團體的核心,就算是被輪換下去,也很少有時間休息,三天以來,他們的眼中都充滿了血絲。
沈婉月知道男人的忠誠,但卻不理解眼前這些年輕的軍人的忠誠。躺在榻上的李嚴無論怎麼看也不具備掌控人心的梟雄模樣。這個男人有時嚴酷,有時和善,總得來說卻只能算是一個好人,從他身上,沈婉月看到了自他落入黃巢手中之後久違的人性,至少據沈婉月所知,李嚴不貪財,身邊一個連女人也沒有,兩年來,他都是匆匆忙忙的,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在衙門裡辦事。不用錢,不用色,很少耍手段,也沒見成日召見將領,他如何能得到將士的忠誠?
難道只憑豐厚的軍餉?
已經是沈婉月半師身份的高景行對於沈婉月的問題只是搖頭。高景行在這幾天內用盡了辦法,耗費了巨大的心力,原本就鬍子拉碴的他現在更顯憔悴。
李嚴是可以醒轉的,但卻不知道這一時刻是在三天以後還是十天以後——如果是後者,對於山南來說可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在暗夜的火燭下,李嚴臥房之中的光線忽明忽亮,飄搖不定。
而在這個時候,襄陽的另一間屋子裡卻正在進行一場密議。
因為監察司對內監察基本癱瘓的原因,原本一直潛伏在山南的一些勢力開始抬頭,而屋子裡的人中就有監察司重點監視的山南舊官僚體系出身的幾個官員。這幾個人一般自身能力都不錯,在李嚴的官僚整頓中都有了一個明確的出身,甚至有個別已經屬於山南高官之列,比如現任山南民政司的副使許勉。這些人雖然已經在體制內,但他們的人際基礎卻是來自以前的網絡,無論是上級還是僚屬,舊日的網絡都視他們為失勢群體的希望所在。只是這些已經在李嚴團體中換上新皮的舊官僚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卻還是一個問題。
「明非兄,你消息最為靈通,可知道那李嚴是生是死?」一個氣度不錯的中年文士問許勉:「咱們也好早作準備!」
許勉似乎不太喜歡這個文士,說道:「定然活著,只是卻不知道還能否醒來……」
「那就好!」文士有些興奮地搓著手說道:「只要那瘟神不醒,咱們的出頭也就來了,是時候聯絡準備了!」
「不錯!先去找史將軍,他忍辱負重,在接到李嚴遇刺的消息後必然會舉起義旗,將李嚴這個無君無父,荼毒百姓的賊子一舉剪除!還我山南朗朗乾坤!」另一個鬚髮蒼蒼的老者也說道。
許多人都在應和,有人甚至已經開始鼓勵許勉和幾個山南有地位的官員動用自己的力量做好準備。一時間場面熱烈。
一群瘋子!許勉開始後悔自己在這敏感的時刻來參加這麼一個可笑的會議——若是剛才最為積極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舊日同窗兼資助者,一個是他的老上級,他早就拂袖而去了。不單是許勉,其他在山南政府中任實職的官員也都面色古怪。
說李嚴無君無父是實,但若是說山南在李嚴之前是朗朗乾坤,那真是恬不知恥了。當然,這不要緊,許勉之所以鄙視這些滿口仁義的傢伙是因為他們的愚蠢和無知。
在他們眼中,這屋子裡的人似乎還是實權官吏,似乎還能呼風喚雨一般,而從官吏到百姓大家都在期盼著他們的「義舉」一般。
且不說山南百姓根本不會理他們,就連山南舊人之中又有幾個人會真的跟著他們起哄?史可訓現在在山南體系中是舊官僚中地位最高的,雖然多有掣肘,但在隨郢復三州也是風光無限,比起之前一個小小郢州刺使來說不知道好上多少,以許勉看來,史可訓巴不得李嚴長命運百歲,怎麼會舉起「義旗」?
許勉是不會犯傻的,他相信同來的幾個現山南實權官員也不會。山南體制完備,文人無兵權可掌,即便是現在有些亂象了,但也永遠輪不到這一群沒兵沒權的人,想造反……真是天大的笑話。
呆坐了許久,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許勉就要走,卻瞥見同為山南舊僚的一個官員已經開始偷偷向後,許勉神色一動,立即偷偷跟上。
對於屋子裡的來說,他們正陷在一種狂熱的幻想之中,卻沒有注意到屋子裡已經少了兩個人。等他們想起來,卻已經是走不脫了。
成群的山南第三軍士高舉著火把,將宅院圍了個水洩不通。
在火光下,原本激揚文字的男人瞬間狼狽不堪,甚至是屁滾尿流——山南軍的手段他們是知道的,雖然不如監察司那樣會折磨人,但卻乾脆得嚇人……
當然,也有少數骨頭硬的,這些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動嘴,拚命詛咒李嚴,朝作為告密者的兩個人吐唾沫,揭老底,讓兩個告密者臉色在搖曳的火光中青白變幻。
罵告密者山南軍無所謂,他們也鄙薄這樣沒有風骨的人,但若是罵到李嚴頭上,他們卻不樂意了——這幫狗日的當權時沒做過一件好事,如今卻敢詆毀李大帥!
作為山南軍管以來的受益者,第三軍的在場士兵終於忍耐不住,毆打起這些傢伙來,頓時現場慘叫不斷。帶隊的營正是閻烽做第一營營正時的一個什長,最近正是長官或昏迷或過世,正是煩悶之期,聽到聒噪,當即一聲令下,將這些吵鬧的傢伙全部處死,一併扔進一間房中。接著就是大火熊熊。
望著眼前的大火,許勉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悲傷。屋子裡那些死者對他有恩有誼,同時也掌握了太多他的陰私,並想把他和他們綁在一起去送死……或許對於他本人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最佳局面。
多虧李大帥遇刺,否則這幫人還會繼續糾纏自己,而自己又不能去監察司檢舉他們——那等於將自己也陷進去。只有軍人,只有已經有凶狠之名的山南軍才會如此直截了當。
沒有調查,沒有審訊,沒有攀扯……只有結果,而且是一個很很完美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