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年關夜
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
對於在殘破的襄陽城內掙扎著的百姓來說，所謂年關也只是灰暗的一天，或許是更為難熬的一天。但留後司卻給了他們一個驚喜，襄陽每個百姓都分到了三個小餅子和一點點鹽過年，可以說，這小小的餅子給如同廢土的襄陽帶了一絲罕見的喜慶。
但在百姓心目中已經隱有「善人」之色的留後司的的頭頭腦腦們卻沒有心情理會這個新年，在軍事整編會議以後，大多得大於失的軍官們都陷入了龐雜的工作之中。雖然他們失去了私兵，但權力卻大了起來，需要面對的事情也多了。
工作最忙的是留後司的戰備處和作訓處，尤其是前者，由於人手的缺乏，除了本身挑選出的二十多人，李胤燁又招募了襄陽的附近的三十多士子，但這些新人的工作效率卻不甚高，加上所需要統計籌算的東西實在太多，戰備處每天依然要工作七個時辰以上，弄得所有人都跟兔子一樣紅著眼睛。
作訓處的工作是李嚴直接督導的，因為輪訓事宜牽扯比較廣，也只有李嚴親自坐鎮，處長韓綽才放得開手腳。不過因為輪訓士兵、培訓軍官的事情韓綽並沒有做過，甚至也不曾經聽說，雖然有李嚴的指導，但具體工作進展依舊緩慢。
另外，三個在外州的個守禦使已經紛紛起程。李嚴在他們行前召見了他們一次，和鄧唐守禦使節張言單獨談了兩個時辰的鄧唐接受河南難民的事宜，接著又要趕去參與戰備處和襄陽衛戍區關於由他提出的襄陽要塞化的論證和設計，可以說是忙得腳不沾地。
當然，在李嚴的軍閥機構之中也不是每個人都在繁忙的狀態之中，在關於襄陽要塞化論證的會議上，衛戍區守禦副使趙麓的興致就不高。他在整編會議以後在第一時間就找到了李嚴要求調往與蔡州接壤的鄧唐衛戍區，可是卻被當即拒絕，因此心中不免有些怨氣。據最新的消息，由於為了防止戰線過長而削弱戰鬥力，秦宗權撤出了陳州，臨走之前將這個堪稱要塞的城市徹底從地圖上抹去，得到這個消息的趙麓心中苦恨非常，在會議中完全不顧身邊人的示意，就著水囊偷偷喝了好幾口酒。
在散會的時候，早就注意到趙麓異常之處的李嚴拍了拍這個將門子弟的肩膀，說了聲：「被禁閉的時候沒想清楚的要繼續想，否則就不配作將門子弟，不配再帶陳州子弟，更辜負了你父親和那幾個為救你出城而喪命的弟兄！」
一直到參加會議的眾將全部離去，趙麓都沒有說話，只是將水囊之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最後整個人癱倒在地。
開完會，李嚴回到自己住所之時已經年夜的戌時，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落在李嚴的身上慢慢滲進了他的衣服，冷浸浸的。
若是在二十一世紀，大概自己正在喝酒發呆或者和幾個朋友摔撲克吧？或許耳邊還有鞭炮聲和春節聯歡晚會的吵鬧聲……這個念頭在李嚴心中只是一閃而過，自嘲地一笑，正要走進自己的院子，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讓停下了腳步。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一曲淺淺的低唱淡淡地瀰漫在空氣之中，婉然淒切。
李嚴知道，這是《詩經?唐風》之中的一首詩，叫做葛生，大抵是在說的是一個愛人獨守在荒涼故處哀切逝去的伴侶，這本是一首傷感的悼亡詩，經過這個女聲的低低吟唱之下，更是令人泫然欲泣。
現在的山南留後府就是之前李嚴處理強姦案的那個宅院，李嚴進駐之後在這個宅院裡的全部是都是軍人，現在這半夜之時怎麼會有女子？而且還是一個傷懷故侶的女子？
李嚴慢慢順著聲音的來向走過去，終於遠遠地在一段迴廊處看到了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在昏黃搖晃的燈火下，她曼妙的身形卻是顯得分外寞落。李嚴注意到，在迴廊的橫樑之上，掛著一束白綾，在寒夜的風中瑟瑟抖動。
「……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歸於其室……」曲子唱到最後，那個女子的聲音和肩膀一同顫抖起來：「郎君……婉月已經為你守孝三年，將來尋你了……可是，可是君室又在何方？婉月能找到你嗎？」
李嚴呆呆地望著前方的女子，心中已經明白了大概。而那女子的一聲「郎君」讓他想起了在那個在他身下流著眼淚呼喚愛人的紫衫女子。心中生起一陣強烈的自卑，在這些女子純粹的感情面前，像他這樣手上沾滿了鮮血的軍閥簡直如同污泥糞土一般。人性的純良早已經遠去，再談至情更是一種奢望或者虛偽。
這麼想著，李嚴竟然呆住了，直到那個女子的身軀在橫樑之上晃蕩起來才反應過來，連忙衝了過去。
經過急救，剛剛懸樑的女子終於悠悠醒來，看著抱著自己的李嚴，女子淒絕一笑：「李大帥嗎？你為什麼救我？」
為什麼救她？李嚴呆了呆，卻找不到一個理由，在這個時代談生命的可貴顯然有點滑稽，殉情或許還是一個高貴的死法……
半晌，李嚴說道：「我不知道，大約是……呃，你認識我？」
那女子淡淡說道：「妾身能保下這條命還是李大帥所賜……大帥能放開妾身嗎？」
李嚴這才發現自己還抱著對方，連忙小心地將那女子放開，看了這個在昏黃光線下依舊清麗動人的女子片刻，李嚴才想起來：「哦……你就是黃巢的那個什麼沈妃嗎？」
沈妃臉色一暗，說道：「妾身沈婉月。」
沈婉月？李嚴眉頭一皺，忽然想起之前黃揆拜託自己救的女子正是這個沈婉月，而幾個月轉戰下來，他都幾乎都忘卻了這個囑托，當下問道：「你說的郎君是黃揆？」
「黃揆……」沈婉月彷彿已經淡漠了這個名字，許久才悠悠一歎。
沈婉月身陷賊中三年，看似已經麻木至極，畢竟她只是一個有太多話想說的女子，傾訴的渴望從不曾消失，只是未得其人而已。當初她落到李嚴手中就有了被這個男人蹂躪的準備，但現在看來，這個李大帥似乎與他所見過的所有軍人都一樣，冷酷之餘還有些憨直，沈婉月已經作了求死的準備，索性將自己的往事說給這個稱得上陌生的男人聽。
和李嚴的估計一樣，沈婉月的故事並不複雜，在這一亂世之中更是再尋常不過。沈婉月出身世家，在和青梅竹馬的愛侶新婚前夜，黃揆帶人攻陷了她的家鄉，將她和她的未婚夫一同擄走，在她的哀求之下，黃揆最終沒有把她怎麼樣，甚至也沒有加害她的未婚夫，只是讓她在軍中為自己唱歌談琴。這一情況在沈婉月被黃巢發現以後被改變了，黃巢不但將她奪走，在得知她的未婚夫尚在以後不惜和黃揆翻臉，終於迫使原本還想和自己的愛人尋機逃走，擺脫噩夢的年輕男人自殺。
而年輕的未婚夫臨死前讓黃揆轉述了他的遺言：「最少要為我在心中守孝三年。」在黃揆向她轉述遺言的時候卻又被喝得半醉的黃巢發現，兄弟倆發生了激烈衝突，甚至出手相毆，從此隔閡。
「那一天恰好也是年關，他們兄弟打架之時，我就在心中開始為郎君守孝了。」沈婉月目光迷濛如雪：「至今夜恰好是三年……一天也不曾少。」
李嚴歎息一聲，說道：「他是想用這個遺言消磨你的死志，讓你活下去。」
沈婉月搖頭：「我何嘗不知道，但我卻無法再守下去了。」
李嚴苦笑一聲，說道：「在我看來，這沒人性的世界的確是不值得留戀……我一開始是只是想活下去，找份工作，娶個媳婦，然後闖下一個家業……很普通又很天真的想法。但後來，我只想活下去，也許是怕死吧，我從來都沒想過死了算了，於是就天天打仗殺人，一年多來都沒消停過……在後來，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沒人性了，但偏偏看到了百姓的淒慘，體會到了他們求生的艱辛，他們支離的身形和麻木的眼神讓我感到恐懼，我才發現，我始終不是天生冷血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中國……唐朝的男人應該承擔一些屬於責任，救救這些已經和豬狗沒有區別的百姓，哪怕是救一個人呢？人總不能為自己活著……」
「為了這個想法，你就必須接著殺人，殺人只是必要的手段，對嗎？」沈婉月打斷了李嚴的話，冷冷地望著對方。
「是。」李嚴苦笑著點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對這個女子說那麼多心裡話，大概是因為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子對自己無害吧？
沈婉月道：「這些話黃揆也對我說過，但到了後面他自己也不信了……他的消沉在黃巢看來是因為我，但其實我只是一個借口，更多的是，他對自己做的事情已經沒有信心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才是他沉溺酒色的真正原因……畢竟，他還是個人。」
「雪很大。」李嚴乾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對自己能否實現目標卻沒有絲毫信心，而在結果到來之前的犧牲是否又值得？這是他一直不原因的面對的問題。
「是啊，雪很大。」沈婉月走出迴廊外掬起一捧雪，望著南方的天際，說道：「不知道郎君那裡是否也在下雪呢？」
「喂！」沈婉月背後的李嚴忽然叫了一句：「小心著涼！」
沈婉月覺得身後這個男子真是有些……既然自己要死，怎麼會在乎著涼呢？
李嚴也發現了自己的語病，改口問道：「你暫時先別死！我幫你丈夫的屍骨找回來！」
沈婉月一呆，回過身，從貼身之處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李嚴。
李嚴張開那紙，上面繪的是一份地圖。
「墳是黃揆立的，三年以來，我依照印象畫了兩百零七幅，方才繪出了個大概……」
沈婉月的聲音又顫抖起來，說道：「在江陵附近，只要你能找回來，我願意再等一年！」
雪下得更大了，沈婉月的眉發已經被染白，如同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