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黃巢之死(五)
鋒利的鐵器深深扎進對方的**,拔出來的時候伴隨著噴湧的鮮血,刀刃深刻入骨,發出令人心寒的喀喀聲……所有的人的眼睛都是紅的,吼叫聲像是受傷的野狼,而真正的哀號則如同夜梟一般淒厲,每個人都像是野獸,或者說就是野獸。
最後這一萬賊軍的決死一戰帶著悲壯,而這份悲壯所轉換出來的巨大力量令汴軍膽寒。雖然他們在背後督戰隊的鼓勵下激發了所有的勇氣和這些舊日的同袍拚殺,但依舊無法克制內心的恐懼。當一個個猙獰的面孔毫無防禦地向你撲來,當你好不容易將一個對手戳翻在地他卻死死握住你的槍身,當你正要撲殺一敵人而後背忽然撲起一個血人將你抱住……
「讓朱阿三陪葬!」明黃大纛之下,一個男人的怒吼讓在所有拚殺之中的賊軍的吼間都跟著發出撕裂一般的聲音。而這種嘶吼彷彿像是最猛的補藥一般,讓這些本身就無懼死亡的男人更加勇猛。
汴軍大將丁會的長槍上下翻滾,將一個個不知道是否還應當稱作「人「的軀體戳翻,心中短暫地出現了迷茫:這些人怎生願意為黃巢這般賣命?
但戰場不是思考的地方,丁會也是百戰餘生的人,很快就清醒過來,隨之怒喝:「搶到黃巢,賞金一萬,官升三級!張存敬!帶你的人……」
話音未落,一箭如流星曳來,丁會一側身,那箭射翻了身後的親衛。丁會憤怒了,抬眼望去,又是兩箭連珠而來,丁會橫槍撥開,再看偷襲的那騎,已經挺槍在手,槍不落空。
左撇子,強弓大槍,賊軍之中一年以前有兩個人,現在還有一個,那便是林言。丁會原本的憤怒便成了喟歎,林言起碼一半本事都是他所教授,而他本人正是賊軍之前最好的左撇子長槍手。
「殺!」林言和麾下三百槍手從黃巢的華蓋之下殺來,一路上剛剛為了錢財官位而再竭血勇的汴軍士兵們被衝散一片。林言當然看到了和自己亦師亦友的丁會,雖然明知自己的水準不並沒有多少可能殺傷這個勇將,但他還是射了三箭,彷彿是訣別。
好友再逢,卻是沙場。
許許多多的士兵臉上沾著碎肉,正向曾經在一起賭錢作耍,互相叫得出姓名的敵人砍去,或者被砍死。他們的鮮血流淌在一起,在土壤中迅速冷卻,暗淡,乾涸。
戰勢如此,已經沒有章法可言,陣戰成了亂戰,所有千人級別隊伍已經無法自由調動,兩邊所有的將領也放棄了調動人手,只是不斷督促激勵自己的士兵將敵人殺死砍翻。
朱溫的臉在抽搐,這樣的戰場態勢讓的心在滴血。倍則可攻,自己憑借兩倍於黃巢的人馬想畢功於此役,卻想不到賊軍最後的一點力量竟然如此強悍,決心意志之堅強根本不是他所知道的賊軍所有。如果這樣下去,自己的一點本錢都將丟失乾淨……難道黃巢動用不多的親族兵馬都是野獸所化嗎?
除了局部病態的顫抖,黃巢面無表情,好像前方倒下的人都與自己無關。他並不滿意自己的軍隊只和朱阿三打成平手,這一萬的主幹都是跟自己和家人多年的老兄弟,其中一個什長的級銜都是校尉,士兵也是精選出來的悍卒,更是唯一補給穩定而充裕的軍隊。黃巢覺得,就朱阿三那點人,應該不值得一掃。
「諸位護法將。」黃巢對身邊幾個木然的將官下令道:「帶上最後一支千人隊,殺!」
一直被奉以上賓的幾人並沒有多說,立即策馬而出。
此刻,朱溫也舉起了自己手中的令旗,包括一直沒動用的徐州李師悅部,全軍盡出。
黃巢的預備隊之前已經十分狂熱,充滿殺戮的念想,此時一出,立即如同餓狼一樣,在那幾個「護法將」的帶領下,迅速成為了體力充沛的新屠夫。而朱溫的預備隊卻已經被戰場的血腥所震撼,與已經在搏殺,別無選擇的同伴不一樣,他們在觀戰之時儲備了太多的恐懼,以至於一上戰場就感覺到了手腳的酥軟。
戰場形勢終於開始向一方傾斜,黃巢的士兵們憑藉著只剩下殺人的意志終於佔到了上風,汴軍人數上的優勢被漸漸消弭。心有懼意的兵,再多都是沒有用的。
在戰場上,親衛漸少的丁會在陷入苦戰的時候就清楚地發現了己方的頹勢,但只能咬牙支撐。
朱溫七竅生煙,暴怒之餘還有一絲恐懼。他現在已經抽不出身了,若是選擇撤退,死傷將更為慘烈,而且毫無價值。
隨軍的謝瞳神色也有些惶急,畢竟他只是戰略謀士,並不擅長戰場控制,但主將失神卻是萬萬不可的,因此連忙說道:「大帥莫焦躁,以屬下之見,此刻不如逐步收縮……」
朱溫看了謝瞳一眼,終於沒有跳腳罵娘,但還是哼了一聲表示不滿,對身邊的幾個護衛親將說道:「郭言,你護好謝先生,龐師古、劉康乂,隨某突擊!」
幾條昂藏漢子轟然應諾。
看到隨著汴軍帥旗的運動而對方有軍心復振的跡象,黃巢冷笑,對沈妃說道:「朱阿三那匹夫忍耐不住了……朕就讓你看一下天子之怒!」
小心拂拭了一下煌煌橫刀,黃巢縱馬而出,最後的一批親信怒吼著跟上。只留下沈妃和一隊衛兵孤單地留在原處。
「你為什麼不跟黃巢去?」沈妃問其中一個衛兵。
衛兵露出一絲不甘之色,答道:「陛下有令,戰死之前不得離皇妃十步之外。」
沈妃歎息一聲,端詳這個衛兵,卻發現對方不過二十,眉眼之間尚有稚氣,不由道:「你還年輕,為什麼非要陪著黃巢一起死?」
「俺十二歲就跟著陛下打仗,不知道沒了陛下做什麼去。」衛兵的回答很簡單,很實在。
沈妃無語,將目光投向混亂的戰場,那裡正是刀翻肢殘,漫天的沙塵含著血色。
「朱溫……怎麼這麼不經打?」聽到斥候的回報,李嚴似乎不太相信。而李罕之則是目露喜色,似乎朱溫不成他就肯定能拿到黃巢首級一般。
張言策馬向前,神色有些複雜,對李嚴說道:「這黃巢的親族軍都是黃巢和他的親族之兵,最是精銳驍勇,前日若不是夜戰混亂,斷然不會失敗。」
李嚴若有所思,對李罕之說道:「李將軍,咱們是否先行整頓兵馬,蓄力再出?」
李罕之點頭,說道:「奮擊將軍所言極是。」
一路整頓,小心慢行,等李嚴和李罕之到達戰場附近之時,朱溫已經焦頭爛額,裹創而戰,他身邊充任扈從的龐師古、劉康乂也都混身浴血。
戰鬥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雙方士兵都已經疲憊之極,只是靠一口氣支撐,出刀刺槍都已經力道大減,原本一招可以致命,現在已經需要三招四招,許許多多的士兵因為失血脫力而倒下。
不單是汴軍,佔了上風的黃巢所部也是如此,大家都到了極限,只是混戰過甚,已經沒有辦法分開休整。
「殺!」蒼茫的號角自戰場東側響起。戰場風雲突變。
韓綽根本想像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做回唐將與賊軍展開決戰。他是一個內斂之人,越是激動就越是冷靜。這次李嚴將一二兩營作為先鋒由他統領就是看準了他的正戰能力,因此他必須一舉成功,起到扭轉戰局的作用。
一營是先導,四百多人步伐整齊,似乎無視前方正在殺戮的大軍,在韓綽的口令之下一步步向混戰的戰團推進。二營負責兩翼,王賢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當年他只是賊軍中一介小校,今日卻能作為重要力量與黃巢作戰,簡直是天翻地覆。
李嚴部的士兵們被告知,他們的敵人是一支疲憊到底的軍隊,他們的任務就是讓這支軍隊徹底休息。因此,他們並沒有極端的懼怕,前天夜戰的成功讓這些年輕人充滿鬥志——儘管他們本身的實力還沒到那麼強大。
「殺!」一營舉起了刀。
黃巢和朱溫的臉色都變了。他們在同一時間看到遠處招展的大旗,「奮擊將軍李」的字號赫然在目。
李嚴部的加入就像是強心針一般,即將崩潰的汴軍再度提起最後一口氣,催動著手中的刀槍。而對於黃巢所部來說,李嚴就是添加在戰場天平上的一個沉重砝碼,將他們的勝利一舉毀去。
雖然黃巢部沒有崩潰,但他們的鬥志已經不再,手中的刀槍比之剛才猛然沉重起來。
「殺!」第一批賊軍頹然倒在一營的刀下。
朱溫怒吼,大叫:「抓黃巢!」
黃巢搖頭,神色間終於頹敗開來。
望見自己的部隊已經楔入戰場,李嚴對一邊焦躁的李罕之說道:「李將軍,你自由活動吧。」
自由活動確切是什麼意思李罕之並不想深究,他只知道,這個李嚴這個「憨人」同意自己搶功勞,心裡樂開了花,手一招,兩千河陽軍以痛打落水狗的姿態一擁而去。
「這人好歹也是歷史名人,怎麼如此衝動?」李嚴搖頭。他卻不知道李罕之在歷史上也根本是個高級莽人。無賴出身,要過飯,因為化妝成僧人乞討失敗才怒而從軍,當了兵更是會因為口角而毆人致死的貨色,而在其後的軍閥政治也是任性使氣的高手,實在算不上英雄。
「將軍……」李嚴聽到人叫,卻是趙麓,他的臉上充滿了復仇的期待。
李嚴點頭,招呼趙麓過來,低聲道:「你去跟著韓建,服從他的命令。」
此刻韓建的三營四營也已經開動,趙麓不及多問,連忙帶著陳州大隊追了上去。
張言見大家次第出擊,李嚴卻始終不叫自己,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是擔心李嚴不信任自己,一方面又不願意真的去殺黃巢,心中糾纏,神色鬱鬱。
「張營正。」李嚴道:「你負責保護我。」
張言感激地領命,作戰之時,這位李將軍敢帶著親衛隊十多人狂飆突進,現在又是勝局在握,哪裡需要保護?分明是看出了自己的為難,不願強迫罷了,只是……他似乎對摘取勝利果實並不熱心?
在三營四營的突擊過程之中,趙麓大聲向韓建建議:「韓別將,咱們從側翼繞過去!」
韓建搖頭,說了一句什麼就策馬向前了。
「不許去殺黃巢???」趙麓第一次對自己的耳朵產生了懷疑。
林言終於遇到了丁會,兩人甫一見面悶聲不語地就互出殺招。已經被鮮血模糊了面目的林言一邊出招一邊呼呼地喘著氣,在這之前他已經中了三箭,但他已經完全忘卻了傷勢,拼盡全力地將刺出每一槍,將一路槍法演繹得淋漓盡致,充滿殺意。
丁會並沒有受傷,殺戮的疲憊並沒有影響到他的狀態,同樣的槍法在他的使用之下更是凌厲,兩三個回合下來便佔據了優勢。但林言似乎毫無顧忌,絲毫不在意自己因為力量和爆發而出現破綻。一連出現了幾次機會,丁會也都沒有選擇反施殺招,更多的是閃避和格檔。
這路槍一共三十六招,林言還沒出完。
終於,林言一聲長嘯,長槍一振。丁會全神貫注,等待著林言的最後一擊。
但第三十六招,也是最強的殺招並沒有使出。林言在馬上僵住,他的心口插著一支顫抖的羽箭。
丁會呆住了,在他的注視之下,林言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撲地落馬,已經被鮮血濕潤了的土地沒有揚起半點灰塵。
「丁將軍!快!」射出那一箭的汴軍將領對丁會叫了一聲,縱馬向遠處已經飄搖的明黃大纛殺去。這人叫做胡真,是朱溫身邊的親信軍校。
「殺!」丁會一咬牙,也縱馬向前,一路三十六招槍法反覆施用,再也沒有回頭。
「丁大哥,這路槍法好生厲害……能教我嗎?」
「看來是我太笨,最後一招始終是沒有什麼氣勢……」
「等到太平了,舅父肯定會讓丁大哥你做大將軍……說不定你就是那新朝的薛仁貴呢。」
「多謝丁大哥救命,差點被那廝給砍了。」
「…………」
林言的屍體迅速被人潮淹沒,彷彿根本未曾出生。
黃巢向後緩緩退去,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他的刀上淌著血,自從進軍中原之後,他已經許久沒有上陣殺人。現在一戰,他猛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當日的山東少年郎。
部屬已經崩潰,造反只能到此為止。
八年之前,黃巢想到過這一幕,一年之前,他覺得自己安全地站到了天下的中心,不再有死亡的威脅,而現在,他什麼都沒想。
令黃巢詫異的是,沈妃居然和自己匯合到了一處。
黃巢大聲問道:「你為什麼不走?」
沈妃道:「你還沒死。」
黃巢苦笑,策馬靠近這個她始終沒有真正得到的女子,盯著她滿是沙塵血色卻依舊動人的面龐,問道:「你還是喜歡六兒多一些?」
沈妃的臉上瀰漫著恨意,但卻沒有回答。
黃巢正要說話,一個護衛飛身而起,將他撲倒在地,一支長箭射翻了馬匹。
黃巢吐了一口髒土,正要說話,一個護法將又衝到他的面前,大聲道:「陛下,弟兄們在西北殺出了一條道,正在拚死維持,陛下快走吧……」
「陛下速走……」周圍的人也齊聲說道。
黃巢苦笑,扶起剛才救他的護衛,看了一眼滿身血土的護衛們,搖了搖頭。
換了一匹馬,黃巢對沈妃說道:「記著,你始終是朕的女人!」
不等沈妃回答,黃巢猛地解開甲冑,扔之於地,露出了裡面明黃的龍袍。
周圍沒有人說話,只是靜靜地著他們的王。
橫刀起,黃巢挑散自己的頭髮,自嘲般地一笑:「手還是有些抖。」
沒人知道自刎的那一刻黃巢的手還抖不抖,半空中的一道血花宣告了一代梟雄生命的終結。他始終沒有從馬上落下,只是靜靜地伏於馬背,彷彿沉睡。在他身邊,明黃大纛依舊獵獵飄舞。
護衛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緩慢而齊整地將黃巢披散著頭髮的屍體圍在了中間,形成一個句號一樣圓的圈子。
「抓黃巢」的叫喊聲此起彼伏,這個圈子始終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