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黃巢之死（四）
最後的一萬多賊軍對於遠遠出現的唐軍保持了相當的漠然。他們是黃巢家族最後的死忠者，也是陪葬者，他們對此非常清楚。
所有的賊軍士兵都挺起了胸膛，對於他們來說，顛沛游掠，殺人吃人，野獸一樣的生活。就要結束了。多數人都很平靜，甚至有種解脫感，剩下的雖然有躁動，但也只是出於決死前的噬血狂熱。
望著對面巨大還很小的「朱」、「唐」旗幟，神色冷峻的黃巢對林言說道：「朱阿三來送行了。」
林言默然，他分明地看到穿著全套金色戎裝的舅父的握韁繩的手在顫抖。這不是恐懼的顫抖，也不興奮的戰慄，而是病態。從陳州撤圍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這樣了。不單是手，甚至有些浮腫的臉部也會顫抖，瘋的時候表現得最為強烈。
「可惜不是李克用……」黃巢低語了一句，認真地而低沉地對林言交代道：「你尋機帶沈妃走！」
林言苦笑：「舅父，走到哪裡去呢？」
黃巢搖頭，歎息了一聲：「算了，她已穿上了戎裝，即便是有地方可走，定然也更願意看到我死……把你那些表弟帶來，我有話交代。」
林言點點頭，不久以後，四個衣著華麗，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被拉到了陣前。
大的五歲，小的兩歲。
「老大若是沒死，該有十歲了吧？」黃巢抱過最小的孩子，轉過頭問林言。
林言點頭，黃巢的大兒子在官府追索親族時被摔成了肉餅。
「棄家造反近十年，想不到最後淪落於此……要是當年李家皇帝招安王大哥的時候我不爭執，說不定……人心不知足……」黃巢輕柔地撫摩著懷裡的孩子，宛若鄉野慈父。
黃巢說的是當年崔璆招安的事情，當時王仙芝已經答應，但黃巢因為沒撈到官職，怒而爭執，甚至一拳把王仙芝的鼻樑都打斷了。那時節林言還只是一個年輕的小校，並沒有資格去參加高級會議，但聽說了舅父的舉動之後心裡大叫痛快……現在想起來……林言黯然。
不過舅父看起來終於是清醒了……林言歎息一聲，只是已經太晚，一切已經瞭解。
正想間，林言忽然瞥見黃巢神色一變，暗叫不好，但已經來不及，黃巢手臂一振，將懷中孩子狠很摔下！
周圍人的臉色都變了，甚至忘了阻止黃巢抽刀而出。
片刻間，四個孩子命隕陣前。
黃巢似乎是完成了一項極其勞累的工作，喘息兩聲，將還在滴著血的刀高高舉起，大喝一聲：「讓朱阿三陪葬！！」
「讓朱阿三陪葬……」黃巢殺子，顯然已經抱了必死之心，知道不會被拋棄的士兵們跟著怒吼起來，就好像黃巢殺掉的是出戰前作祭品的牲口。
黃巢滿臉的猙獰讓林言一陣眩暈，雖然這幾個孩子必死無疑，但竟是死在了自己的父親手上，這個結局實在太過瘋狂……
朱溫非常需要一張皇帝的任命詔書來鞏固河南，因此他為了率先趕到，拋棄了輜重，日夜兼程。同時直到趕到斥候尋獲黃巢主力所在才通知登封方面，冒著得罪各方的風險，擺出了必先奪功的堅決態勢，實在可謂是志在必得。他的決心也來自黃巢叛將的確切消息：賊軍只剩下死忠的一萬餘人。
就在昨天，朱溫還遇到了最後叛離的李重允，這個原先對他看不太起的高大漢子最終也對他低了頭，這一切似乎都是好兆頭。但朱溫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得意，反而隱隱地感覺到一絲不安——儘管汴軍有兩萬人。
因此，在尋找到黃巢主力整整兩個時辰之後，整頓了許久部隊，確定己方有足夠把握以後，朱溫才發動了對黃巢的最後攻擊。
突擊的主將朱溫選擇了丁會，這個自在賊軍就跟隨左右慷慨自任的年輕人，完全沒有平日唱歌時的悲愴憂鬱，目光之中透著沉靜。一刻鐘後，他將發起對舊主的致命一擊。
登封，李罕之和李存璋的臉色都異常難看，只是礙於實力最強的李嚴在場，都沒有表露出來，倒是剛剛恢復了一點的李存孝面目沉靜，不知道是不是傷的原因，沒有了之前的焦躁。
好個朱阿三，偷偷摸摸的竟然兵行神速，果然不是簡單的流氓！李嚴雖然臉色和大家一樣難看，但心中卻是暗暗讚歎，更是開始構思以後對朱氏作戰的應對來。
「我等當奮起出擊！不能讓朱阿……全忠搶盡了風頭！」李罕之的性情很是暴躁，他固執地認為，當年要不是他和畢師鐸等人戰敗降唐，即便是賊軍之中也輪不到他朱阿三這樣的貨色出風頭。因此對於這個級別實力都比自己高強的傢伙，他是一股的嫉恨。
李存璋也將目光投向李嚴，畢竟現在登封守軍佔了一半是李嚴的人，單靠他和李罕之那些傷口還皮開肉綻的士兵去參加混戰顯然也撈不到什麼便宜，甚至有可能將自己搭進去。
李嚴假裝沒看到兩個本家的焦急和期待，沉吟了許久，這才問道：「咱們不等李大帥和諸葛大帥嗎？」
李罕之和李存璋均是愕然，這個問題簡直是太過荒唐。形勢已經這樣了，等完主力的話黃花菜都涼了。
「登封很重要啊……」李嚴似乎充滿憂慮地說道：「萬一賊軍勝了，又流竄起來怎麼辦？」
李存璋第一次發現李嚴除了具備大將潛力以外居然如此可惡，心中焦躁萬分，他並不願意讓朱溫拿下大功勞，雖然大帥一直看不起這個背信無義的小人，但李存璋始終覺得，朱溫坐大最後肯定是個威脅。因此，即便是自己拿不不到功勞，也不能讓這個潑皮奪了去，想到這裡，咬牙說道：「末將所部願留守登封匯合大帥！」
李罕之的腦筋卻沒這麼複雜，見李存璋意外地願意留下，掩飾不住喜色地說道：「將軍，有德璜兄在，斷然不會出現什麼狀況了。」
李嚴又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德璜兄所部戰損嚴重，千把人怕是不夠啊……」
李罕之和李存璋已經恨不得衝上去猛毆李嚴，卻聽李嚴說出了一個令人訝異的決定：「這樣，我部暫六營和戰鬥工兵營地也留下，加固城防，卻不可大意啊……」
「他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怕黃巢的首級燙手？」李罕之和李存璋同時想道。
而一直在一旁沒有說話的李胤燁卻想道：「還真沒看錯人……」
李嚴卻是心中苦笑：「裝模作樣的，真他娘的不是滋味！」
李克用在發怒，他倒不是因為功勞將丟，事實上平定黃巢的最大功勞他已經拿到，若不是他代北軍，黃巢此刻或許還在長安喝酒呢……他惱恨的是朱阿三這麼一個降將居然毫不將他看在眼裡，居然敢自作主張，實在是太過猖狂。
「若是你拿到黃巢腦袋，皇帝拿什麼封給你？一個封王的節度？天下藩鎮又會怎麼看你？」李克用的妻子劉氏冷靜地問自己的丈夫。
李克用無言，慢慢冷靜下來，但還是不甘地說了一句：「難道我還要感謝那個朱阿三不成？」
劉氏一笑，策馬靠近自己的丈夫，道：「我給你唱個咱們代北的曲子吧……」
二百里之外，兩股洪流終於撞擊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