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三日劇變(一)
令李嚴擔心的補給問題在第二次襲擾戰後不久終於爆發出來,由於張言和霍存帶了一千多張嘴巴來,加上比較大的作戰強度,補給消耗成倍增長。扣去張言他們從黃巢大營順到的一點糧食和高老三勒索回來的一點補充量,缺口還是越來越大,眼看只剩下三天的糧食了。而此時,遠赴汴州的李胤燁還沒有消息。
但當張克行提出退往南面接受補給的建議卻被李嚴否決。現在是戰役的關鍵期,此時抽身,等於前功盡棄。這個觀點也得到了多數將領的贊同。甚至為人激烈的王賢更是當面譏諷張克行沒有長遠的目光,兄弟們的血豈是白流的?
雖然不願意撤退,但李嚴也不得不暫時停止外出襲擾作戰以減少消耗。只保持了斥候的全額補給用於監視黃巢方向的舉動,並派出以韓建、王賢為首的千人級的隊伍再次外出勒索,李嚴的命令是,要是不給就搶,不過,只許搶那些號稱「官府」的傢伙——事實上,現在日漸稀少的百姓手頭也沒有糧食。
韓建他們走了兩日後的傍晚,李胤燁終於回來了。
跟著他的是一支五百多人的隊伍和三百多民夫,護送著足夠補充十天的糧食。
李嚴沒說什麼,只是狠狠地抱了抱黑瘦的李胤燁,倒弄得對方狼狽不堪,連連咳嗽來掩飾尷尬。
李嚴正要笑話李胤燁兩句,一個一直站在李胤燁邊上的校尉向前行了個禮。
李嚴這才注意到還有外人,這個校尉大約二十多歲,濃眉大眼,個子雖然不及李嚴,但也算高大,李嚴注意到,這個校尉雖然行禮,但神色間卻有著一股很濃的傲氣。
「徐州時大帥麾下振威副尉劉知俊見過奮擊將軍。」這個年輕人語氣生硬,說道:「奉徐州時大帥之命押運糧草七百石,途中損耗二百石,現有五百石,望將軍覆核查收。」
劉知俊?這個名字李嚴有印象,正要回憶,卻被一個疑問迅速覆蓋,疑惑地轉向李胤燁。李胤燁立即反應過來,對孫二小說道:「請劉校尉帶人去休息。」
等那個劉知俊走後,李嚴連忙將李胤燁拉到一旁,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去朱阿三那裡嗎?怎麼忽然又是時溥給的糧草?」
李胤燁搖頭,道:「朱溫手下策士現在互有齟齬,敬子振風頭太盛,朱氏手下第一謀士謝瞳有些不快,最後朱溫以自身壓力過大之由推脫了。胤燁無能,正要回轉,聽說時溥準備出師,連忙趕去,天幸半道遇上,時溥還算客氣,但也只答應給十五天的補給。說是他們馬上就要動手,不便多給,讓將軍等到他們出爭河南再靠過去接受補給。」
「嗯,」李嚴明白了。算算時間,李胤燁幾乎都在趕路,可見他之用心,心裡有了一絲感動,對李胤燁說道:「先生奔波了那麼久,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李胤燁卻沒動,反而低聲說道:「希望將軍注意那個劉知俊,我們一路上遭遇到幾股盜賊,他都能應對沉著,作戰果敢勇猛,卻是難得的人才……胤燁看他有一身傲骨,在徐州必不能得意,將軍卻不可放過……」
李嚴點點頭,正要說話,卻看到薛老二衝了過來,匆忙行禮以後便說道:「弟兄們傳回消息,黃巢從陳州撤了!」
李嚴連忙問道:「消息確實嗎?黃巢向那邊去了?」
薛老二道:「東北,應該是往山東去了!」
看來歷史是變得太多了,自從尚讓死後,許多事情都是如此。現在李嚴需要考慮的自己的選擇,因為黃巢意外撤圍,他對陳州的騷擾性支援自然就此結束。如果現在去陳州,價值已經不是很大,但追擊黃巢的時機顯然也不成熟,人家是整軍轉進,並不是全軍潰退,李嚴自然也不會主動碰個頭破血流。下一步該怎麼走?李嚴心中迅速盤算起來。
下策是去陳州,至少能在堅城之中保全自我,據張言所說,城內糧草可支一年,這樣補給也不再困難。但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第一是陳州未必歡迎自己,另外這樣一來,參與剿滅黃巢的最佳時機也就不再了。
中策是追蹤騷擾,如此可以尋找機會打擊黃巢,甚至在決戰之時自己也可以找到一席之地。但李嚴並不認為自己已經開始混雜的軍隊有完成分批次輪換騷擾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沒有足夠騎兵,喪失了騷擾,特別是現在所要執行的運動中襲擾所必須的機動優勢。作為外來軍,地形又不熟悉,這樣的任務顯然太過誇張。
李嚴還沒想出上策來,忽然聽李胤燁問道:「賊軍殿後的是誰?」
薛老二答道:「秦宗權。」
李胤燁只沉吟了片刻,臉色大變,向李嚴問道:「最近黃巢有所部有大的變動沒有?」
李嚴點點頭,說道:「有,先是張言和霍存……對,就是那個黃巢的尚書,加入了我軍,就是現在的暫五暫六營。前天又有大部隊叛離,據張言觀察,是張歸霸和張歸厚兩兄弟的人馬,看方向是去汴州了……應當有七八千,咱們沒實力去碰,只好放過……」
「可能將有大變……」李胤燁神色忽變,露出憂急之色。
李嚴還沒反應過來,剛要動問,卻被李胤燁搶了先:「將軍認為秦宗權憑什麼到現在還跟在即將崩潰的黃巢後邊?」
李嚴脫口而出:「朝廷已經對他下了必誅不赦的……不對!他們是準備……」
李胤燁點點頭,說道:「八成是這樣。」
「快,一營,暫五暫六營集合,快!」隨著李嚴的一聲命令,淒厲的緊急集合號猛然在牛脊山上迴盪開來。
陳州城下,黃巢的病越來越重,經常性地發狂,手會莫名其妙地顫抖,臉上的神色也越來越暴戾。因此雖然徵糧隊不斷有失蹤(跑的居多),糧食也越來越難找,但卻沒有人敢對他說。林言雖然不怕舅父,但他現在也沒空管這些垃圾一般的徵糧隊伍,他成天都在各將軍帳中拜訪,希望能得到這些將領對黃巢繼續效忠的保證,這些將領倒是沒有一個拒絕表態的,但出自的真心的卻是少之又少。林言沮喪地認為,這些人之所以不走,是還沒選定主子,同時也擔心自己賣不出好價錢。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開始擔心起黃巢的人身安全來……
黃巢軍心不穩,陳州的壓力驟減。雖然不知道黃賊處到底發生了什麼,趙麓林卻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多次向父親趙犨請命夜襲,但都被後者拒絕了。
趙犨不是擔心圈套,他自然也看出了黃巢的疲態,甚至已經認定在黃巢外圍已經出現了朝廷的援軍,之所以沒有答應兒子的請求,只是純粹地從父親的角度出發,一點私心而已。陳州眼看得保,沒有必要搭上自己的兒子,畢竟之前這個兒子已經很冒險了……
自此,在趙犨的干預下,趙麓林無法調動一兵一卒,只得鬱悶地窩在城牆上用目光殺賊,不單是他,整個陳州似乎都陷入了等待圍解的情緒中。神神秘秘的言談中傳播的都是上層關於黃巢不支的判斷,這些判斷被不斷的放大,由最早的最多兩個月黃巢就要授首,變成了現在三天內黃巢就要崩潰,五天就要成擒的版本。而原本已經令人絕望的援軍數目更是由一萬上升到十萬。
相對於陳州,在黃巢不知情的情況下,賊軍的肉糜供應開始作出限制。緊接著,黃巢失去了張歸霸、張歸厚兄弟。一夜之間,黃巢大營空出一片營柵。
張氏兄弟是賊軍之中的統軍將,和張言不同,他們準備充分,一舉帶走了七千人,投奔昔日的老關係朱溫去了。不過和張言類似的是,他們也沒有擊殺黃巢換功名的心思,反而給黃巢留了一封信,上面沒有解釋,只寫著「望陛下珍重」這麼一句話。
黃巢看到這封信以後沒有再次發狂,只是說了一句:「攻城!」
陳州對於這次進攻有些準備不足,但黃巢手下同樣如此,士氣不旺,加上少了幾分之一的軍隊,最終還是守住了。
攻城在損失巨大之後被迫停止時,林言看到了黃巢眼中的憤恨和不甘。
回營的當晚,照例呆坐的黃巢在半個時辰後出人意料地帶著衛隊闖進李讜的營帳,入眼就是李讜和另一個二等手下楊能驚愕而慌張的神情。
林言在得到消息的時候,李、楊二人已經無可申辯地被處死,他們的親信,隨在軍中的眷屬反抗者一概被擊殺,其餘的被送舂磨寨,總計八百多人。
黃巢這一舉動震撼了那些想著叛亂甚或想摘去黃巢腦袋的部將們,他們驚恐地認為,那個狠辣果決的黃巢又回來,有懊悔之前沒有跑掉的,有現在慶幸沒有妄動的,有擔心被株連的……
只有林言知道,黃巢還是黃巢,還是前些天已經瘋掉的舅父。
李讜和楊能的死其實是對再次攻城的失敗洩憤之舉動,當然也有少許擔心兩人叛亂的原因,至於事實的叛亂證據,黃巢卻是一星半點也沒有。
在林言趕到李讜部營地的時候,黃巢對自己的外甥說了一句:「別擔心,殺了這兩個混蛋,加上老六在長安方向發動,朱溫自汴州舉義,咱們很快就可以再統天下了……嗯,朕當先行祭天封禪才對!」
林言無語,只能默默地點頭。等一回到自己的營帳,林言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十個心腹帶著自己的小兒子和一筆財貨找地方隱居。
第二天,黃巢再次聚將,下達了北去山東的命令。
眾將不知道黃巢只是為了去泰山封禪,單純地以為黃巢恢復了神志,決心去發家的地盤遊擊,因此上一個個唯唯諾諾,生怕自己成了李讜和楊能。在他們的心中,清醒的黃巢比之瘋狂的時候更值得敬畏,而跟著清醒的黃巢,事情或許還能有所轉機。
秦宗權聽說黃巢恢復神智,難得地派孫儒前來旁聽。孫儒為人陰狠,目光銳利非常,他不是黃巢舊部,心理上也沒有那份敬畏。因此,黃巢眼中的得意與狂熱之色和林言極力掩飾的灰白神色都沒逃過他的眼睛。稍動心思就明白了事實可能,心中冷笑,卻也不多說什麼,在黃巢命秦宗權部負責後衛事宜的時候,孫儒也是慨然領命,令得黃巢十分滿意。
當朝霞再次升出地平線的時候,因為前日攻城而心有餘悸的陳州城的守衛們意外地發現,整個賊軍大營寂靜得讓人懷疑。接到消息後猶豫了一下,負責值守的趙昶派出了三小股游騎前往刺探,得到的消息無一例外:黃巢真的撤圍了!
一向謹慎的趙昶只是將消息通報了自己的兄長,同時立即禁止回城游騎外傳,而是將他們派出追蹤黃巢所部的動向。直到黃巢所部已經在東北三十里外的消息傳來,趙昶這才鬆了一口氣。而這時,趙犨帶著一大幫子侄也登上了城牆。
兩個時辰後,黃巢撤圍的消息終於正式公佈。一直議論紛紛的守衛、百姓也終於歡呼起來,整個陳州都沸騰了起來……因為鐵器大多已經被徵集回爐為兵器,老百姓們找不到可以發出歡慶聲音的器具,嗓子成了爆竹,成了鑼鼓,所有人知道的消息的人所作的第一反應就是歡呼著去告訴其他人,城內沒有那麼多的酒,但水有的是,大量的百姓圍在水井邊,一邊痛飲一邊叫,甚至痛哭流涕。
四個月,一百多天,雖然城內有糧,但始終是配給的,大家餓著肚子提心掉膽。如今賊軍一去,怎能不讓他們欣喜若狂?即便是一貫驕矜的公子爺,人緣極差的大商賈都紛紛走上街頭,和最下等的販夫走卒一起,吼出心地的喜悅。
真是忽聞賊軍撤圍去,闔城百姓喜欲狂。不知道是誰先反應過來,叫了聲「咱們感謝使君去!」,立即有許許多多人立即湧向趙犨的所在,若不是趙犨死戰,沒有像其他州縣的守將一樣棄城而去,大伙怎能迎來活著喜慶的一天?
望著成群結隊的百姓,聽著他們淳樸的感謝,連一向為人沉穩的趙犨也不由得意志滿,為官一任圖個什麼,臨危受命又圖什麼?還不是為了今天的場面?趙犨覺得自己這官做得值,這一百天多辛苦也值!
在父親身邊的趙麓林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但在這嘈雜聲中又想不起什麼。大概是因為這緊張了一百多天的陳州忽然放鬆下來讓自己有些不習慣吧?父親已經在城外要點設置了守望所,應當是不會出現什麼狀況了……他暗暗地安慰自己。
歡慶過後,徹底放鬆下來的陳州軍民感覺到了前所未來有的疲憊,許多了人天還沒黑進入了夢鄉,其中甚至還包括了值守的軍士。
看到自己部下帶著一臉的疲憊偷偷睡覺,一般的下級軍官都沒有採取軍法措施,畢竟,大家在這一百多里可真是累壞了,法理不過人情嘛。
可是對於戰時的軍隊來說,講人情是要付出代價的。
今晚負責全城守衛事宜的本來應該是趙珝,但到了戌時,實在睡不著的趙麓林主動要求替換自己的三叔,趙珝本來就有些吃不消,左右無事,就把防務指揮權交給了侄子,兩人正在交代間,忽然聽到一聲淒厲的聲響,隨即就是怒吼,混亂的呼喊。
賊軍攻城!當城牆上所有人習慣了一百多天的情況再次發生時,原本應對有素的守軍居然亂了。很多人從睡夢之中醒來,急切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大家都在呼喊自己的同伴,下級軍官們叫破了嗓子,手下的人卻依舊亂作一團,動作僵硬。明顯地可以看出,他們開始恐懼了,守了一百多城的戰士在放鬆了一整天之後,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恐懼了。
城外,火把如龍,彷彿一下子從地下冒了出來,密密麻麻的賊軍已經離城不過百丈。
他們甚至有雲梯!趙珝瞬間失神,這顯然是去賊復返,可動作上看,卻又不像是黃賊所部,反而像是訓練有素的鎮軍……
「是秦宗權!」壓抑住狂跳的心,趙麓林刷地拔刀,大叫一聲:「三叔,我去前面,你快組織城內的兵民,通知父親!」
趙珝正要說話,趙麓林已經衝出了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