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早死之人(二)
崔璆和黃揆並不反抗,而是任由唐軍眾人將自己拿下。唯一掙扎的卻是僕仙慶,他卻也不是為了自己,只是大聲叫囔要去護住崔相爺。
從僕仙慶的隻言片語中李嚴已經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崔璆被唐廷罷官以後閒居長安之時曾經出錢幫我陷入困境的僕仙慶,而那日李嚴與僕仙慶走散後,僕仙慶受了重傷,又是巧遇崔璆被救了下來,崔璆之於僕仙慶可謂是恩義深重。
李嚴知道僕仙慶的心思,但這個時候怎麼可以讓他衝動,只有死死抱住,不讓他衝上去尋死。心裡則在構思怎麼放棄一點功勞讓其他人假裝沒有見過僕仙慶了,這個大鬍子雖然不是什麼大才,但卻是做了幾個月兄弟的好漢子,李嚴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他就此掉了腦袋。
僕仙慶死死掙扎,卻是沒有半點作用,只好紅著眼睛怒視李嚴,李嚴假裝沒看見,側過了臉。
崔璆和黃揆的合作態度令人吃驚,大伙也並沒有為難他們,只是盯著不讓他們自殺而已。崔璆神色不變,對僕仙慶說道:「僕校尉,跟著這位李軍使……為百姓勤王事,求那個新大唐罷。」說完,轉向刀劍相加的唐軍眾將,問道:「看這幾位將軍的樣貌,是代北軍中的吧?」
也許是一心求死的緣故,崔璆的淡然間有一種攝人的溫和,代北眾人竟然生不起殺意,均是點頭承認。
「替老夫轉告李克用,皇帝雖然沒用,但李家待沙陀始終不薄,可以的話,再替李家守個幾十年吧……」崔璆歎息一聲,接著說道:「老夫一時貪生,失了臣節,但也看到了亂世中尋常百姓的哀苦,至此方有為政者的自責與愧疚,幾不可言……你們掌兵能約束就約束點,記得一點,大家都是人啊……」
代北眾人對崔璆對李克用的不恭竟沒有半點怒意,各自沉吟起來。
崔璆語意中的滄桑,讓李嚴悚然動容。這還是他穿越以來聽到第一個高層對於百姓的哀憫,第一聲人性的感慨。雖然崔璆也不是真的就是一心為民,但這一席話,卻分明地發自肺腑。而李嚴懷裡的僕仙慶慢慢停止了掙扎,喃喃自語。
「崔璆早在黃巢洗城之時已經死去,老夫之所以沒有自裁,卻是留著這副皮囊警醒世人,向百姓謝罪……」崔璆開始顫抖的聲音漸漸平復:「諸位放心,老夫會活到極刑的那天!」
說完,滿飲一杯。
一直沒說話的黃揆忽然開口道:「崔兄,你不醉去莫非就是要交代這麼幾句?」
崔璆沒有回答,又是一杯。
黃揆笑了笑,對呆呆的唐軍眾將說道:「本來我是藏好了毒藥的,但聽崔兄一席話,覺得還是等著殺比較合適,作孽終須還債……不過最好不要對我施以凌遲,我怕痛。」
說完以後,黃揆笑著提起酒罈子便灌。
不一刻,兩人砰然醉倒。
「豪氣!真男子!」李存孝第一個開口,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提起一個酒罈子,拍了封泥,說道:「當飲酒以壯之!」說完,一口喝了大半。
酒罈落地,碎出一片渣子。
李嚴有些愣神,半晌說不出話來。眼前兩個賊頭的舉動實在他過突兀,彷彿是幻象一般。這樣的舉動和言語,是李嚴從未目睹耳聞的。人之將死,兩個算是一時名人的男子以一種令人悵然的方式來承認自己的罪孽,終於將百姓二字說出了口,這算不算是太晚?
僕仙慶終於站了起來,走到兩個醉漢前拜了三拜。絲毫不在意對方能否感知,大聲說道:「僕仙慶是胡人,當了幾年兵,所殺的無辜百姓為數不少,知道錯了!蒙相爺大恩,無以報答,只好追隨三世……但我僕仙家的漢子也不能死在他人手上!」
李嚴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其餘幾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僕仙慶轉頭對李嚴艱難地說了句:「老李,真有新大唐嗎?」
話音未落,僕仙慶撲地不起,鮮血從他身下漫出,濕透了奢華的波斯毯。
「老僕!」李嚴失聲大叫,抱起了僕仙慶,見他的心口插著一把短刃,正是當年在西嶺李嚴為軍官們打造配發的。
看著激動的李嚴,僕仙慶只是一笑,睜著眼睛斷了氣息。
真真是恍如夢境,再見的故人不過三刻就已經成了屍體,以死報恩,這就是古人嗎?抑或只是那個和自己一起搶人狗肉吃的僕仙慶?李嚴的麻木被三個男人的表現震動了,呆呆地抱著僕仙慶的屍體,任憑鮮血濕透衣裳。
眾人雖然派系不同,但一股真性情並沒完全抹去,見李嚴悲切,也都不去叫他,只是將那堂中所有的醉漢都綁了起來,但手腳間並沒有太過粗暴。李存孝不知道想什麼,居然給其中兩個人綁了活結。
大家計算了一番,大堂內一共有十五人,大多是紫服高官。
見到閻烽已是兩個時辰之後,李嚴依舊抱著僕仙慶已經冰涼的屍體。
閻烽看到僕仙慶的屍體時呆了呆,並沒說什麼,只是對李嚴說道:「我軍戰損三百,其餘的正分兩隊在城中緝盜……」
李嚴聽到「緝盜」兩字頓時就清醒了過來,將僕仙慶的屍體交給一個小兵,吩咐好生看待,對閻烽說道:「咱們分頭去約束,不許屠殺百姓!告訴士兵們,大家都是人!」
閻烽一呆,隨即反應過來,連忙上馬,正要策動韁繩之際,想起了什麼,回身問道:「進了長安總是得補給點吧?」
「賊軍,還有那些小股強盜的東西一個也別放過!」李嚴大聲答了一句,就在一個什長的指引下追向自己的部隊。
小股強盜?閻烽點頭,也策馬離開。所謂小股強盜,無疑就是說那些搶劫到東西的小股鎮軍了。閻烽從軍十三年,對這個黑吃黑的套路熟悉非常,根本不用指點。
李嚴趕到自己的一支小部隊時,卻是張克行在領頭。他身邊的馬匹上還有一瘦小的士兵,李嚴好像有些印象,但也沒工夫管,衝著張克行大聲道:「不許屠殺劫掠百姓!否則軍法從事!」
其實之前為人和善的張克行已經通令過,但張克行的命令權威性遠不如李嚴。李嚴此令一出,原本殺出獸行,看各鎮軍搶劫獲利有些垂涎的李嚴所部士兵終於強忍住了衝動,沒有學其他友軍一樣挨家挨戶地上門「緝盜」。但李嚴部只是唐軍的幾十分之一,根本沒有左右局勢的能力,長安城和歷史一樣,陷入了再一次的劫難之中,直至搶無可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