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林純鴻帶著張道涵、朱之瑜從松滋縣視察而回,也不坐車,在一眾侍衛的隨侍下,邊看邊走。百里洲的大街小巷中頗為繁榮,大街上,車水馬龍,四輪馬車、兩輪牛車、挑夫塞滿了道路,非常擁擠,馬嘶聲、車伕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嘈雜無比,完全顛覆了大明小鎮清靜、有序的傳統。
生活在大街邊,絕對談不上舒適,小巷中也好不到哪裡去。小巷中除了正規的店舖外,還有到處擺攤設點的小販,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甚至還夾雜著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聲,比起大街的噪聲來,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純鴻、張道涵和朱之瑜聽著這些噪聲,毫無厭惡之色,心裡還得意無比。畢竟,這裡一個個店舖、一輛輛過往的車輛都意味著稅收,能夠收取銀幣,誰還會討厭這些嘈雜聲呢?
路邊的人大多認識林純鴻,見他過來後,紛紛躬身行禮,林純鴻不停地點頭回禮。從北方回到枝江後,只要有機會,林純鴻都要抽時間到大街小巷轉轉,以探察民情。百里洲和枝江縣城的百姓慢慢習慣了這點,有些膽大的還會和他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博來百姓歡快的笑聲。
在林純鴻的身體力行下,邦泰大大小小的大總管、總管、理事、主事都紛紛從閣樓中走出,與周邊的百姓迅速熟悉起來,關係還算融洽。
此點,往壞裡說,就是邦泰眾高管起身於田壟之中,依然脫離不了泥腿子的本性。往好裡說,便是親民。林純鴻毫不介意外面的風評,只管我行我素,每日與百姓拉拉家常。
一行人正走走停停,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四五十歲的老漢,手持著一份狀紙,大叫冤枉。侍衛們反應奇快,立即散佈在林純鴻、張道涵和朱之瑜四周,隔開老漢,警惕地看著旁邊的人群。
老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道:「求將軍為小民做主,楊家河村楊大茂耕地過界,小民不服,與之爭論,楊大茂居然夥同親屬毆打小民……將軍為小民做主啊……」
哭訴聲驚動了人群,人群紛紛圍攏過來,好奇地指指點點。
林純鴻皺眉不已,屁大點小事,如何鬧到攔街告狀的地步?朱之瑜將嘴湊近林純鴻的耳朵,悄聲道:「此老漢是枝江監察處的常客,監察處將楊大茂收監兩日,判他賠償藥費,老漢依然不服,頻頻告狀。」
居然是個瘋子!
林純鴻看著越聚越多的人群,心裡甚為不喜,對寧典道:「接過他的狀紙,先把人帶走,然後送到枝江監察處去!」
說完,他親自上前,大聲安慰道:「老伯,休要難受,監察處當還你一個公道!」然後,他不由分說,拉起長跪不起的老漢,交給了寧典。
一行人拉著老頭,分開人群而去,只留下議論紛紛的人群:
「一個瘋子而已,將軍理他作甚?」
「啥,將軍沒有理會啊,不是要送到監察處去?」
「對,告狀就應該到監察處,這叫各司其職……」
……
到達中書府後,林純鴻心情依然不爽,對張道涵和朱之瑜說道:「監察府人員本來就不多,精力還被此等瘋子牽扯,如何做事?相比較地方官府,咱們這裡告狀的成本還是太低。」
張道涵和朱之瑜愕然道:「告狀成本?」
「俗話說,官字兩張口,有理沒錢莫進來,不到萬不得已,百姓懼怕,一般不到官府告狀。再說,各地官府考績的重要指標就是案發數,地方官僚極其厭惡首告之人,怕影響到自己陞遷,如此一來,誰還敢拿著雞毛蒜皮的小事去告狀?」
林純鴻頓了頓,接著說道:「咱們倒好,不僅不阻止,還鼓勵百姓到監察處告狀,加上處事還算公正,百姓自然蜂擁而至。這個成本太低了。」
朱之瑜點頭道:「這個的確有礙教化……」
林純鴻似乎沒有聽見朱之瑜的話,兀自沉吟道:「不如兩級終審後,如果還想繼續告狀,就交五十個銀幣作為保證金,敗訴後,保證金沒收,這樣可以把今天的瘋子擋在外面!」
張道涵不假思索,反駁道:「監察府職司監察、立法、司法之責,豈能用銀幣擋住百姓?此口一開,後患無窮,只怕日後監察府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
朱之瑜亦道:「張府令之言甚為有理。不如這樣,在兩級終審後,如果還想告狀,讓村裡的弓兵隊長和貨棧理事共同作保,方可繼續受理。」
林純鴻沉吟片刻,點頭讚道:「此法挺好,知會一下李監察,先試行,看看效果。」
說完,林純鴻長聲歎道:「這內政處理起來還真麻煩的,最為關鍵的土地問題還沒有頭緒,儘是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前定的土地贖買方案,太過緩慢,這樣等到何年何月啊?」
朱之瑜道:「控制四地,弓兵和貨棧足矣,但要徹底釋放四地的民力,還是繞不過土地問題,現在朝廷徵收的稅收倒不多,各種雜役也被咱們清除一空,最關鍵的是,現在土地租稅太高,佃戶勞累一年,能混個果腹就不錯了……」
林純鴻恨聲道:「這幫土豪劣紳,鼠目寸光,只盯著土地,絲毫看不見投資工坊更為掙錢!出多高的價也不賣地,眼光還不及惠王……」
正說著,忽接到通報,惠王府長史求見。
林純鴻大喜:「說曹操,曹操就到,惠王又來交土地了……先讓他等著吧……」
各村貨棧理事不停地將所見所聞寫成報告,彙集到行知書堂,經整理後擺在林純鴻及各幕使的案頭。根據這些直觀的素材,林純鴻和各幕使均一致認為:大明的癥結在於土地,土地問題不解決,大明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滅亡的命運。
林純鴻與幕使們經常就土地問題進行探討,他們達成了一些共識:首先,朝廷的稅收並不高,尤其是商業稅,更是低得可憐,才三十稅一,遠低於邦泰徵收的一成商業稅。大明的稅收之所以一年不如一年,根本原因在於可供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各地的封王越來越多,他們的土地不用交稅;獲得免稅特權的豪紳越來越多;廣大自耕農為了逃避稅收,紛紛將土地寄名於特權豪紳名下。
其次,農夫們的頭上還壓著徭役這座大山,農夫們年年月月不停地在服役,而且在服役時,遭到了各地胥吏的盤剝。
同時,邦泰上下認為:如果在荊州、夷陵和夔州不能有效地解決土地問題,邦泰遲早也會湮滅於歷史的塵埃之中。
事實也擺在眼前,當邦泰從惠王手裡接手土地後,農夫們立即爆發出狂熱的生產熱情,常平倉的存糧在短短的四年內就達到了四十萬石。
林純鴻一掌拍在了公文上,斬釘截鐵地對朱之瑜和張道涵說道:「即使在四地血流成河,也要廢除高達五成的租稅!」
朱之瑜激動不已,作為正統的儒士,他的終極夢想便是天下大同,老百姓安居樂業,而天下大同的重要指標就是均田。當初,朱之瑜之所以一心一意投奔林純鴻,就是看到了枝江的土地政策符合他的理想。「惠王之例可循,只可惜僅僅枝江的二十萬畝良田,一年就要向惠王繳納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四地的土地都遵循此例,咱們一年豈不是要掏出幾百萬兩銀子?這遠遠超過咱們的承受能力!」
林純鴻道:「當初咱們實力弱小,不得已行此下策,倒讓惠王佔了大便宜!此策豈可為萬世之法?現在連這十幾萬兩銀子,我都有點捨不得!」
朱之瑜與張道涵愕然,問道:「將軍有何妙策,可以不交銀子而獲得土地?」
「三步走,第一步以土地換股權;第二步強自低價購買;第三步直接沒收!」林純鴻的語氣堅定,語速甚快,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朱之瑜與張道涵大驚,齊聲反對道:「將軍,此策萬萬不可行!此策一出,當天下大亂!」
林純鴻冷笑道:「天下大亂?我看不至於,咱們已經給了豪紳足夠的機會!如果他們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咱們也不用再客氣!」
張道涵惴惴不安,這些年,張明橋在荊州四處亂跳,依托著邦泰商號聚斂了不少銀子,並且在公安、石首兩縣購買了七萬多畝良田,乃荊州數得上號的大地主。他不免懷疑林純鴻的矛頭指向他,想在偷稅事件後,進一步打壓他。
他深恐林純鴻懷疑他因為私心而反對三步走策略,考慮再三,決定支持林純鴻的決策。
哎,人啊,一旦帶了私心,做出的決策總是偏離事實和理性!
張道涵拱手道:「三步走,給了豪紳足夠的反應時間,當不會引起強烈的反對。可是我們現在哪有什麼掙錢的工坊拿來出售?」
張道涵的話音剛落,朱之瑜不可思議地瞅著張道涵:剛才還口口聲聲反對,為何馬上就轉了向?
朱之瑜無暇深思張道涵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地勸諫道:「將軍,豈不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荊州等地的豪紳大多與朝廷重臣、各地地方官有藕斷絲連的聯繫,一旦各地官紳兔死狐悲,勢必對邦泰群起而攻之,邦泰如何受得了?」
林純鴻笑道:「不會的,戰略方向如此,行事方法倒可以變通……」
說完,伸出右手,扳著手指頭一一道來,讓朱之瑜一顆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最終,朱之瑜道:「寧願慢點,也不可操之過急,走一步,停一停,看一看,當是萬全之策!」
林純鴻說服了張道涵和朱之瑜,心情甚好,哈哈大笑道:「謀國之言,甚善!立即將所有閣幕使及各部門主事召集起來商議吧,至於惠王府長史……就讓他多等幾天吧,這些事情還得從惠王身上入手。」
……
當郭銘彥接到林純鴻的召見令後,立即從大寧縣趕回百里洲。還不等閣幕屬擴大會議召開,就被林純鴻單獨召見。一番談話之後,郭銘彥內心苦澀無比,雖然林純鴻早就向他交了底,說邦泰商號遲早要拆分出售,但他實在沒有想到這一天會這麼早來臨。
郭銘彥感覺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咬著嘴唇道:「商號還非常弱小,過早拆分,實力分散,如何應對徽商的步步緊逼?」
林純鴻聽到拆分二字,方才醒悟,郭銘彥的認知與自己的計劃還有所偏差,當下解釋道:「不知郭幕使注意到沒,天下工坊大體上可分為兩類,一類直接生產一些日用品,與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咱們姑且稱之為輕工坊;還有一類就是生產工具類的工坊,如採礦、煉鋼、造船、造水車、造風車、鍛造零件之類的工坊,咱們稱之為重工坊。現在商號內部,如棉布工坊、棉油工坊、毛紡工坊,這些應該叫輕工坊,咱們需要出售的就是輕工坊,至於市易部,除了邦泰境外的貨棧外,都可以出售……」
「那運輸部呢?」
「運輸部當然不能出售,運輸部旗下的纖道、碼頭、道路,這些涉及到商號生存的命脈絕不容他人染指!」
「將軍的意思是……商號以後把精力集中在重工坊上,徹底放手市場流通和輕工坊?」
林純鴻點頭道:「正是,輕工坊的機器和運輸工具都由重工坊生產,無論其他商號怎麼折騰,命運還是控制在咱們手裡。」
郭銘彥這才完全明白林純鴻的打算,長舒了口氣,道:「可惜一些最掙錢的行業全放出去了,現在鐵礦不足,僅靠重工坊,商號恐怕會虧本!」
林純鴻大笑道:「郭幕使過慮了,以前輕工坊歸屬商號,機器都是免費提供的,以後,這些機器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重工坊如何會虧本?」
郭銘彥徹底放下了心,也許,放開了輕工坊,更能促進重工坊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