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各部門主事陸續趕到百里洲,閣幕屬擴大會議正式開始。會議場所設置在中書府,除了遠在外地無法與會的十幾人外,邦泰的精英濟濟一堂,顯得熱鬧非凡,這些精英平日難得會面,現在紛紛呼朋引伴,暢談別來之事。
「將軍到……」一陣悠長的呼喝聲傳來,精英們立即停止了喧嘩,紛紛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鼓掌歡迎林純鴻的到來。
林純鴻滿臉堆笑,不停地向大家揮手致意,待行至前台,雙手下壓,示意停止掌聲。掌聲依然無法停歇,會議主持者張道涵只好扯著嗓子要求大家坐下,保持安靜,掌聲才慢慢落下。
會議的議程早已定好,土地政策實施方案草案由中書府擬定後,印製了五十多份,分發至每個人的手中,供大家瀏覽。瀏覽之後,分為邦泰商號組、都督府組、監察府組、中書府組四組進行討論,然後將意見進行匯總,交到張道涵手中。
林純鴻自進入會場始,內心就激動無比。想當初,與周望、李承宗等人一起進深山時,不過十二人,短短五年之內,耗盡了心血,邦泰才發展到今天的局面,擁二百萬之眾、攜萬餘精銳甲士、富甲天下……
回首往事,林純鴻感慨萬千,也許自今日始,邦泰又迎來了一個新的轉折點。
……
會議整整持續了三天,方才結束,閣幕屬將四組意見匯總後,酌情對草案進行了修改,最終形成了定案,精英們才陸續離開中書府,離開之前,林純鴻一一相送,不免有一些勉勵、告誡之言,不可盡訴……
且說惠王府長史在百里洲已被晾了十餘天,正等得不耐煩時,得到了鄭天成的召見令。當初,雙廟山村土地一事,就由鄭天成與長史談判而成,這次,林純鴻又把談判的任務交給了鄭天成。
惠王朱常潤乃萬曆皇帝第六子,生母李貴妃。天啟七年,就封荊州。結果,就封後不過三四年,就與林純鴻發生了激烈衝突,還鬧出了人命與民變。不過最終的結果雙方都覺得滿意,林純鴻得到了枝江七成的土地和人口,而惠王得到了他最想要的銀子。
當然,惠王除了枝江的土地外,松滋和江陵還有二十多萬畝。這二十多萬畝土地收入一年不如一年,於是,惠王和長史都傾向於將土地交予林純鴻,每年等著收銀子。
當長史見到鄭天成後,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等待鄭天成的回應。
哪想到,鄭天成翹著二郎腿,用竹籤紮起一片片香瓜,不停地往嘴裡送,發出一陣陣的咀嚼之聲,就是不開口說話。長史心裡暗恨不已,娘的,惠王府看得起你,才將土地交予你耕種,擺什麼臭架子?
長史心裡這麼想,口氣不免有點生硬,道:「不知林副將是何態度?」
鄭天成斜睨了長史一眼,大馬金刀地說道:「我的態度就是林將軍的態度,長史不必拿林將軍來壓我……」
長史的用意被看透,滿臉通紅,囁嚅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二十萬畝良田……」
「不知長史大人可曾聽說過股權交易所?」鄭天成非常無禮地打斷長史的話,問道。
長史的怒氣勃然而生,恨聲道:「沒聽說過!松滋和江陵的二十多萬畝良田,你要還是不要,就是一句話!」
鄭天成見火候已到,挪了挪身軀,滿臉堆笑,道:「二十多萬畝良田,哪有不要之理?不過,長史大人也知道,林將軍家大業大的,還要養兵為朝廷剿匪,這花銷啊,一ri大過一ri,現在就有點入不敷出。林將軍無法,想用貨棧啊、工坊啊代替銀子,不知惠王和長史有何意見?」
長史眼睛一亮,早把剛才的不愉快拋在了腦後,邦泰商號旗下的貨棧、工坊的盈利能力他素有耳聞,如果林純鴻拿著這些貨棧和工坊繳納土地租金,惠王府豈不是賺翻了?
更重要的是,土地是死的,長史每年拿到的好處費基本固定,數量也不多。如果惠王府掌控了貨棧和工坊,每年盈利多少還不是他說了算?那麼他就有更多的機會侵吞大量的銀子!
長史連聲道:「惠王定然會贊同,我也不反對……」
鄭天成深吸了口氣,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道:「長史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讓惠王用土地來交換貨棧和工坊,不是用貨棧和工坊來繳納租金!」
「永久交換?」
鄭天成點了點頭,道:「是的。比如,雙廟山村的搾油工坊是邦泰商號旗下最大的搾油工坊,年獲利三萬四千兩銀子,按照以前邦泰和惠王府簽訂的協議,每畝地每年付四錢七分銀子,那麼,如果等價交換,惠王需拿出七萬多畝良田來換!」
長史哼了一聲,道:「搾油工坊能賺錢,當然也可能折本,而以前簽訂的協議,惠王府算得上旱澇保收,鄭總管太小瞧惠王了,如此交換,如何可行?」
鄭天成冷笑道:「一紙協議而已,如果邦泰撕毀協議呢?其風險豈不是比搾油工坊更大?」
長史大怒,手指鄭天成,「你……你……」
「長史大人息怒,邦泰素以信譽為先,林將軍考慮到與惠王合作愉快,會在七萬多畝良田上打個八折,惠王只需要拿五萬多畝良田,就可以換得雙廟山搾油工坊!更何況,以後工坊的經營,可要靠長史大人嘍!」
鄭天成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長史一眼。
長史臉上陰晴不定,心裡快速計算著得失,半晌,方說道:「貨棧也是可以用來交換的,我估計,惠王可能更屬意荊州貨棧。」
鄭天成心中大喜,長史此言,無異於同意以土地交換貨棧工坊。他從袖中掏出一份表格,遞與長史,道:「這份表格上詳細列舉了可用於交換的工坊和貨棧,不過荊州貨棧四成的股權前些年已經售出,現在只剩下六成的股權,惠王要買,還得根據股權時價來計算用多少土地交換……」
長史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
於是,一份意向書在一個時辰後新鮮出爐,長史帶著意向書往荊州飛奔而去,至於他準備用什麼方法說服惠王,無人知曉。
林純鴻聽聞長史同意以土地換貨棧和工坊後,大喜,長聲笑道:「攻克了惠王,當輪到枝江的豪紳了,咱們在枝江經營已久,希望這些豪紳不要讓我失望!」
笑畢,林純鴻的臉色突然變得陰冷,聲音寒冷徹骨,「如果真有人不識時務,正好借他們的人頭一用!」
秉承小步快走、逐步推進的原則,林純鴻把下一步的目標放在了枝江。作為邦泰的老巢,枝江的土地九成掌握在林純鴻和惠王手中,現在惠王府長史已經同意交換,那麼,僅僅剩下一成的土地尚未解決。
林純鴻並未將枝江作為難點,之所以選擇枝江,一則面臨的阻力小,二則想通過枝江的土地贖買給荊州、荊門和夷陵的豪紳樹立一個典範。林純鴻的目光一直聚焦在荊州府,畢竟荊州府人口最多、土地面積最廣,豪紳勢力最為強大。
「天成,六十萬銀幣準備到位了沒?」
「早已到位了。不過將軍要記得,這批銀幣屬於漢漳運河的預算,到了十月,一定要挪回來的。」鄭天成沉穩地答道,作為邦泰的財計總管,權力大,責任更大,不到三十歲,鬢角隱隱可見白髮。
鄭天成的努力沒有白費,現在邦泰掙錢最為容易幾項生意,如股權交易所、票據、鑄幣全掌握在財政司手中。
「這個你放心了,這些銀幣還是以預防為主,不一定能花掉,再說張兆那邊已經回信了,二十萬兩銀子不ri即將送到,有了這二十萬兩銀子,票據當可增發一百萬兩。」
鄭天成大喜,「將軍不動聲色間,就弄到了六十萬兩銀子,屬下望塵莫及!」
林純鴻道:「天成,你別的功夫都漸長,唯獨這拍馬屁的本事不見漲……」
兩人哈哈大笑,笑畢,林純鴻的命令隨之下達:中書府立即在枝江縣張貼土地換購股權佈告。
……
以前的枝江縣城,方圓不過十里,僅僅只有兩條呈十字型交叉的大街。枝江縣衙就位於十字交叉處,乃整個縣城的正中心。現在,縣城擴散至城牆外圍,以碼頭為中心,向四周輻射,遠遠超出了當初的範圍。
當然,城牆內部區域仍然是縣城最為繁華的地方,這裡人煙阜盛,商賈雲集,呼酒買醉聲、靡靡絲竹聲、呼賭聲徹夜不息,成為荊州最為繁華的縣城。
然而,枝江縣衙裡與大街上的嘈雜格格不入,這裡清靜無比,除了知縣馬世奇和幾個老僕外,已經沒有任何人。主簿譚傑希早已轉換門庭,在荊州部擔任副總管,每月拿取不薄的工錢。
這日,一名老僕的呼喝聲突然打破了縣衙的沉靜,「老爺……老爺……大事不好……」
老僕惶急,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連跑帶爬滾到馬世奇面前。
馬世奇平靜無比,兩眼猶如山澗一般清澈,問道:「何事如此惶急?林純鴻帶兵來抓本老爺了?」
老僕一把抱住馬世奇的大腿,「老爺,邦泰擅自在縣衙門口張貼佈告!」
馬世奇哼了一聲,從老僕的手臂中抽出大腿,苦笑道:「什麼狗屁大事,值得大驚小怪的,林純鴻想貼就讓他貼,關本老爺何事!」
老僕縱躍一步,繼續抱中馬世奇的大腿,道:「林純鴻買掉了惠王的土地,還要將枝江所有的土地轉到他的名下!」
馬世奇大驚,「想讓枝江的土地都姓林?海叔,你再去看看,把佈告一字不漏地抄回來!」
海叔乃馬世奇的老家人,人老成精,善於謀算,只可惜到了枝江後毫無用武之地,每日隨著馬世奇昏昏浩浩地過日子。這時,在聽了馬世奇的命令後,立即應聲而出。
馬世奇乃復社成員,在枝江已經呆了兩年多,如果說他還不知道林純鴻實力,那簡直就是在侮辱大明進士的智商。正是這份清醒的認識,讓馬世奇逐漸平靜下來,漸漸習慣了被監視和限制的生活,不再謀求與邦泰對抗。
無所事事的馬世奇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行知書堂的玉水樓,在那裡,他見到了許多為所未聞的書,大大開闊了他的視野,讓他整日沉浸其中,幾乎無法自拔。
玉水樓除了成千上萬的書籍以外,還包括邦泰的部分檔案。這些檔案也對外開放。檔案中,就包括各村的貨棧理事寫的所見所聞。儘管這些所見所聞毫無文采,有些地方甚至前言不搭後語,但馬世奇看了一眼後,就深深地被吸引了。他認為,這些檔案無異於大明鄉村的大百科全書。通過這些檔案,馬世奇知道了枝江各地的風土人情,也瞭解到這裡的百姓如何謀生,如何度ri。
而且,馬世奇也認為這些檔案中充滿了做事的智慧,那些貨棧理事事無鉅細,全記載在案,如他們遇到了什麼困難,最後通過什麼辦法解決,效果如何……
在細細閱讀了這些檔案後,馬世奇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林純鴻的勢力已經滲透到枝江的每個鄉村,即使他不監視限制自己,自己的政令也出不了縣衙!這個現實殘酷而真實,讓他分外痛苦與無奈。
他甚至隱隱約約感覺到,復社的行為多多少少有點虛無縹緲的感覺,什麼砥礪品行、什麼科場互相聲援,都不如控制鄉村來得實在。控制鄉村後,就是實實在在的人力和物力,足以對抗任何狂風暴雨。
正當馬世奇浮想聯翩時,老僕將抄錄的佈告遞在了他手中。馬世奇皺眉讀完之後,將佈告扔在了一邊,冷笑道:「好戲開始上演了……海叔,咱們要不打個賭,看看縣衙門口會掛多少人頭?」
海叔不接馬世奇的話,「老爺,咱們得立即想辦法將此事告知先生!」
馬世奇大笑道:「還用得著想什麼辦法!咱們正大光明地告知先生!林純鴻絕不會阻攔,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哈哈……復社……對於我來說,還是太遠了……」
馬世奇的笑聲無所謂憂無所謂喜,似乎包含著無盡的深意,又似乎如孩童般天真,不夾雜一絲人間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