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渤海輕舟
「敬禮!」
一聲令下,三十個排列在錨地碼頭上,頭戴藍白相間的「大清海軍」無簷軍帽的水兵,顯得有些雜亂地行了肩槍平胸禮。他們是防護巡洋艦海容號上的洋槍隊(陸戰隊的雛形),正在迎接新任東三省總督李燾一行。
2500多噸的軍艦在陸軍眼裡是龐大的,可是在海洋的胸懷裡,只是一抹浪花而已。三十名裝備著毛瑟步槍的水兵在蔡元培、蔣觀雲眼裡是威武的;可是在李燾的眼裡,這些水兵們有些營養不良、訓練不全;甚至在並不太通曉軍事卻去過戰地的孫珩眼裡,水兵們眼神子裡也缺少武毅新軍將士那種獨特的神光。
方面大員乘坐海軍艦船前往錦州正在修築中的海軍碼頭,自然會引來海軍統領葉祖圭的陪同。這位在黃海海戰中奮勇抗擊口木人的老海軍,庚子年間卻坐視羅榮光部被八國聯軍圍攻,甚至有些丟臉地被英國人給俘虜了。當然,敵眾我寡是當時的現實,甲午戰後大清國僅有的幾艘新購戰艦需要保留也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是朝廷在政治上的**令海軍不敢將重金購回的戰艦用於劣勢搏殺。不過,「畏戰避戰」的他在此時陪同行著舉手軍禮穩步走向棧橋的陸戰英豪,卻覺得總有些抬不起頭來!
不僅僅是葉祖圭有這樣的感覺,恐怕稍有覺悟的海軍將士都有這種感覺。水兵隊裡,一個體形高大的水兵在自己的目光碰觸到李燾的目光時,忙不迭地閃避開去。
海軍,在庚子年間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沒有象武毅軍、毅軍兄弟那樣奮起抗敵,更沒有象武毅新軍那般連戰連捷。要說,大清陸軍面對著強大的八國聯軍時跟海軍一樣是弱小的!可是,擁有海圻、海天兩艘英造新式巡洋艦,海容、海籌、海琛三艘德造穹甲巡洋艦以及水雷、魚雷艇部隊的海軍大部退避了,退到了南方參加了《東南互保》!
「禮——畢!」
大副的命令讓水兵們如獲大赦,也讓走在李燾身畔的葉祖圭暗鬆了一口氣,現在,一行人正在棧橋跳板口子上。
李燾停步了,他故意停下腳步抬頭去打量在1902年裡已經顯得落後、顯得噸位偏小、火力偏弱的海容號巡洋艦。局處關外一隅之地的李燾是沒有足夠的錢來支持海軍建設的,而海軍則是標準的吞金獸,一艘巡洋艦的正常花銷就足夠武毅新軍編練一個新的,不計算火炮的步兵旅了!在國土淪喪亟待匡復的關頭,他還沒有精力去想太多關於海軍的問題,更無法去企及什麼《海權論》,去建設一支強大的藍水海軍。
「葉大人,錦州新近開發出了一種無線電報機,不知道您是否有興趣在海軍艦艇上試用?」
身為海軍統領的葉祖圭因為軍種和職務的關係,耳目並不閉塞,聞聽李燾此言,立即有些驚訝地道:「無線電報機體積過於龐大,陸軍用作固定通訊尚可,海軍要用,則需對艦艇作一番大的改裝。朝廷未必有銀子來支應此事。」
李燾點點頭,舉步走上鋼製跳板,腳下的軍靴在跳板上發出「鏗鏘」的聲響。當他走到舷側一門四英吋左右的克虜伯海軍火炮旁時站住腳,仔細地打量海軍火炮和陸軍火炮之間的差別。噸位大、固定式、防護全面、擁有相等技術條件下更精確的射擊水平。可是,半螺尾的火炮結構還是暴露出這種建於甲午戰後的海軍火炮的落後。能否用錦州克虜伯的榴彈炮駐退技術改裝這些海軍火炮呢?唉,還是花錢的問題,沒錢啥事都辦不成!何況,有些秘密是應該保守的,在並不受自己直接管制的海軍裡暴露出新無線電發報機技術和新駐退機構技術,究竟值不值呢?不,肯定值!
「那個無線電報機,錦州有個季先生利用美國圖紙,試製出一種體積較小的野戰陸軍式,估計能不需改裝就用到艦艇上。」
還在端詳著火炮的李燾似乎是不經意地如此說著,卻引來葉祖圭神光一閃。海上通訊在實戰中,幾乎能決定戰鬥的成敗!可是,朝廷裡已經有人傳出話來,不希望看到海軍與武毅新軍系統走得太近,雖然兩者在甲午年間是一體的!
李燾在葉祖圭沉思為難之際又道:「不如,請葉統領遣得力之人前往錦州一觀?如果合用,海軍要多少錦州就免費提供多少!」
葉祖圭心動了。不花銀子就不受朝廷挾制,卻能增加海軍的戰力,以期在未來可能爆發的新戰事中,為海軍挽回失去的顏面!他招過一名親隨附耳說了兩句,那親隨隨即快步走下棧橋,向碼頭不遠處停泊的海天號巡洋艦跑去。
海容號的主桅桿在艦橋之後,李燾登上艦橋,恰好能夠很方便地上到測距機戰位。光學測距機是德國卡爾蔡司造,倍率比陸軍的體視炮隊鏡大了不少,操作也是依靠齒輪系統傳動,然而在原理上卻是一樣。
這麼一來,葉祖圭就有些驚訝地看到:東三省總督,一個標準的陸軍軍人,居然略一打量就嫻熟地操縱地測距機。
李燾利用測距機的鏡頭看向不遠處的海天號,那艘巡洋艦比海容號大了不少,恐怕有5000噸左右。艦橋下面的主炮平台上,葉祖圭的親隨正在向一位穿著新式海軍軍服的軍官說話,那,想必就是海天管帶劉冠雄了?
轉頭沖葉祖圭笑了笑之後,李燾對著傳聲筒沉聲道:「前主炮,目標海天,距離700,方向1,準備!」
措不及防,措不及防吶!整條戰艦上的人包括葉祖圭都是措不及防。管帶和大副都看向葉祖圭等待這位統領大人對李燾下達命令一事的反應,前主炮炮長和炮手們則張望著艦橋。其他水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跑向錨艙準備起錨的、試圖馬上收起棧橋跳板的、升旗的、鳴笛的……忙了個不亦樂乎。艙內的輪機手們原本就準備開船了,此時立刻增加了鍋爐壓力,嘶嘶的蒸汽聲清晰地傳到了甲板上。
葉祖圭點點頭,李燾的炮擊準備命令得到了執行。
縱然海軍統領的神色有些不太好看,李燾還是覺得自己看出了海軍的素質。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手從測距機戰位上跳出來,登登地沿著扶梯來到葉祖圭身邊,帶著並不真誠的歉意道:「葉大人,李燾一時興起,卻忘了這是戰艦不是炮兵陣地。嗯,這個,不如我們去看看前主炮?」
年輕的跋扈將軍!果真如此啊!不過,這傢伙身上卻是軍人氣質十足,這傢伙身上卻背負著纍纍的顯赫戰績。興許,大清國正需要這樣的軍人呢?想起來了,當年的鄧副將不也經常在致遠號上搞這種「惡作劇」嗎?
正在李、葉二人檢查前主炮射擊準備時,四十一歲的海天管帶劉冠雄登上了海容艦。海軍之所以用海容而不用海天去送地位顯赫而關係複雜的李燾,乃是因錦州海軍碼頭的水道尚未最後清理,吃水深一些的海天不適合進港。
靜態瞄準,海軍炮手自然是過關了的,否則又如何在兩艦互相機動時擊中對方呢?
「不錯,這個技術今後陸軍炮兵應該學一學。」
葉祖圭覺得稍微地有些面子了,這才招呼劉冠雄道:「子英,來見過李大帥。」
李燾故作驚喜地道:「莫非葉大人要遣劉管帶送李燾錦州一行?」說著,他走到劉冠雄面前伸出雙手,熱情地抓住劉冠雄原本想行軍禮的手握了握。
這葉祖圭和劉冠雄乃是十多年的交情了,可以說是老上官和老副手之間的情誼。這要追溯到大清國第三期赴英學習海軍的留學生開始,那時候劉就是其中一員,畢業後正逢北洋水師接收新造戰艦「致遠」、「靖遠」、「經遠」和「來遠」。葉祖圭乃是靖遠管帶,劉冠雄就在該艦上實習回國,之後,葉祖圭就一力提拔劉冠雄直至大副職分。甲午戰後重整海軍,葉祖圭任統領,劉冠雄就上了兩大主力艦之一的海天號任管帶。庚子年,劉冠雄也是率領艦隊南下避戰的主事者之一。可見,葉祖圭對錦州之行是格外重視的!
李燾親熱的舉動贏得了葉祖圭的又一份好感。制台大人給劉冠雄這個小小管帶官面子,不就是給葉統領的面子嘛!何況,在1840年以後,能夠率軍贏得對外戰爭的,只有面前的年輕東三省總督!華夏的血性,葉祖圭並不缺乏,這已經被他在爆發於黃海海面的中日海戰中的表現所證實。可是,葉祖圭也好,海軍也罷,需要的不是多少強有力的戰艦,而是一個清明的政治環境,也就是能夠激勵海軍將士為國用命、走向藍水的環境!惜乎,當今朝廷不能給出這樣的環境,而李燾在艦上的作為,無疑是給了海軍這樣一個希望!
「制帥,北洋是老大人的北洋,盛京是武毅新軍的盛京,放眼渤海,今日的海軍要擔負起包圍海疆的使命,惟大帥馬首耳!今錦州軍港已略具規模,劉管帶首赴遼西,不過是表明海軍心跡而已——匹夫之志,不過是保我大清萬里海疆!」
李燾肅然,看看甲板上待命的海軍官兵們,看看面前情真意切,希望為藍水的中國找到一個出路的海軍將領們,他只能無言地承擔起一份責任,無論這份責任有多麼的艱辛!沒有堅強海軍的海洋大國想要在這個海權世界中立足,很難很難!而強大海軍的夢想,只能從今天做起,而非寄希望於明天!
此刻,李燾似乎能夠深切地瞭解到一位老海軍在庚子年間的心境。對於一個海洋大國來說,沒有遠洋作戰能力的大清海軍在慈禧太后對十一國宣戰之初就已經敗了!對於一個夢想建設出一支強大海上力量的大清海軍將領來說,重要的不是官位,而是在必敗的戰爭中保存目前海軍的唯一力量!這,無異於韓信的胯下之辱啊!
「葉大人!」李燾有些動情了,返身指著西面的大地道:「黃土養我華夏族人,千百年來生生不息,明日的世界必將有我華夏的一席之地!」說著,他又轉向蒼茫的大海,向葉祖圭走近一步,面對滔滔渤海說道:「海權,乃一**政大略之先導,有海權者有主動權,無海權者只能被動挨打!李燾心有餘而力不足,唯有保證一點,錦州將是我大清海軍最堅實的、最安全的立足之地!」
葉祖圭下艦了,他目送海容號巡洋艦離開碼頭,向渤海深處駛去。一艘在碼頭上儼然為龐然大物的戰艦,在海洋中不過一葉扁舟而已!不過,他清楚地記得總督東三省的年輕人一句話:「錦州將盡快地建設一個真正完備的海軍基地,只要這支海軍還為民族的未來服務,就可以自由地使用這個基地。」
「民族的未來。」這話在葉祖圭的見識裡有些罕見了,他只在英國留學時,在曾經留學英國的同僚中聽到過。是啊,在大清國還在強分滿漢的時節裡,英國已經將蘇格蘭、英格蘭、威爾士合併在一起,稱為大不列顛王國,正是這個合併後的王國,煥發出了勃勃生機,成為當今海洋的霸主。再看歐洲大陸上,不就是普魯士王國合併了無數個小國,建立了統一的德意志民族,統一的德意志帝國,才掀起了當今世界陸地上的德意志旋風嗎!?老大的大清帝國,今後的路該走向何方呢?無疑,一個民族融洽的大帝國,才是大清中國走向強大的基礎!
官位,權力關係,在尚且還有血性這個因素存在的血液裡,在目睹國破家亡,同胞民眾飽受欺凌的時節裡,在率軍採取了避戰手段之後而被各方責難的葉祖圭心裡,已經不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