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落魄將軍
一條青石鋪就的小道上，溥倫怒氣沖沖地帶著一瘸一拐的端敬向藕塘邊的暖閣而去。恭親王府的局面就是大，這段路不僅累了溥倫貝子的雙腿，也苦那挨了打、受了驚的紅帶子端敬。
「三爺到！」內侍一聲傳報後，暖閣裡響起溥偉暖洋洋的招呼聲：「老三來啦，進來說話，外面冷得緊。」
溥倫尚在暖閣外就氣沖沖地道：「王爺，您得給您三弟做主哇，人家都欺負到咱恭親王府的頭上來了！」說著話，他帶著一股子寒氣衝進了暖閣，讓裡面的幾個男女不禁縮頭縮頸地躲避寒風。同時，溥倫也看清楚裡面尚有外人，忙停住腳一看，忙甩袖扎馬見禮道：「溥倫請睿王爺安。」
魁斌的年紀要比兩位溥字輩的覺羅皇親大一些，卻顯得比溥偉要輕佻一些。他笑吟吟地道：「都是自家人，不用講那些個禮數。老三，啥事兒發這麼大火啊？」
溥倫肚子裡嘀咕著，老子都見禮了你才是不講那些禮數，老子受的氣你不知道？呸！揣著明白裝糊塗！
「睿王爺啊，那李燾實在跋扈，打了頤和園門官不說，還在盛京將軍府門口出手打了端敬。」說著他回頭喊道：「端敬，進來給爺看看！」
端敬一進門就甩掉裹在身上的披風，露出昨夜挨打流尿時穿的衣服，一頭就紮在暖閣的地板上不起來，只是連聲地哭喊：「爺啊，二位爺啊，您們得替小的做主啊！這大清的天下究竟還是不是覺羅家的？給漢人欺負到這個份兒上，咱旗人還有啥面子可活哇！」
「嘶！」魁斌看清楚了端敬身上破爛的衣服，甚至隱約地聞到了一絲尿騷味兒，這不，身邊陪侍的女人都敏感的皺起了小鼻頭呢！
「恭王爺啊，這、這，李燾也著實不像話！不就是一個落魄將軍嘛！哼哼，查禮王大貝勒的案子得罪了老世鐸，這才被褫了九門提督之職，這一次打了老三的妻舅，得！恭王爺，咱們聯名上奏老佛爺，給這李燾點厲害瞧瞧！」
溥偉神情黯然地搖搖頭，用憐憫的眼色打量了地上的端敬良久，才道：「起來吧，來人！帶端敬去洗浴一番，換個衣裝再來喝酒。」等端敬淒淒慘慘地抽噎著出去後，他臉色一寒對溥倫道：「你瞎起哄就瞎起哄吧，幹嘛把這個事兒往我這裡推？！」
「哥！？恭王爺！」溥倫一愣，立時不幹了，嚎叫著道：「咱們可就兩兄弟啊，老二去得早，您這大哥就看著別人打你弟弟的臉吶！？這是欺負我溥倫嗎？不，這是那李燾欺負咱恭王府，咱旗人皇親，咱大清國！」
魁斌早已經失去了當年先祖多爾袞的果毅決斷，更沒有那種指掌天下的雄才大略。鐵帽子王縱然是世襲，可是王爵的俸祿遠遠比不上有實權實職的王爵官員們。因此，睿親王爺也要聯結恭王爺，意圖在大清朝廷裡發揮一點作用。此時貝子有難，睿王爺怎麼會不出手呢？
「你懂個屁！？」溥偉從齒縫裡喝罵了一句，瞪視著自家不成器的弟弟道：「落魄將軍？誰說那李燾落魄啦？交割了九門提督就落魄啦？坐不上直隸總督就落魄啦？老三，你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李燾憑什麼敢在頤和園東門打皇家的奴才？嗯！他又憑啥可以指令廊坊駐軍西迎聖駕？太后老佛爺為啥要用武毅新軍做近衛？再說了，那鐵良為啥一回京城哪兒也不去，逕直去了盛京將軍府！？你要知道，那鐵良可是榮相一力提拔起來的！喝一盅酒，慢慢想，想通了咱們再接著說這個事兒。」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接二連三地砸在溥倫的腦門上，將這貝子砸得一愣一愣的，乖乖地收拾了嚎叫撒潑的架子，爬到一邊就座，立時有侍婢給他斟上熱酒。
挨了主子罵的三爺還是三爺，還是主子的親弟弟！就算他當著主子捏捏你的小臉蛋，那也沒什麼，主子還笑咪咪地看著呢！
溥偉見溥倫又有心思調戲婢子了，說明這惹事的傢伙現在火氣消了，不會壞事兒了。他這才略微放心地轉向魁斌道：「睿王爺，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李燾動不得！要動太后老佛爺昨兒就動他了！為大清國江山社稷表忠心，有時候啊，反而會壞了大事。咱們得瞅清楚一點，找準時機再下手不遲。總之，現在不能動，現在咱們得趁著別人以為李燾落魄的時候拉攏他一下。關係越近，他越會疏於對咱們的提防。」
魁斌也跟著溥偉剛才的問題琢磨了一番，他明白了，李燾鬧事是斷定了朝廷不敢動他卻要羈縻於他，於是乎專門鬧事讓北京城不得安生，朝廷無奈下，只得攆他回盛京。李燾一回盛京，大清國誰能拿他咋樣？！
「還是恭王爺高明吶，確有六爺爺（鬼子六，第一代恭親王）之風。」順手的馬屁不值錢，王爺之間也經常互相拍拍，表示親近。
溥偉壓低了聲音道：「聽說今兒夜裡，四叔（載振）請李燾就金花班的局子，我琢磨著也參一股子，睿王爺，您意下如何？」
魁斌皺起了眉頭。在鐵桿的皇親王公眼裡，奕劻和載振是在巴結漢臣、出賣滿人，名聲嘛確實有些臭了！可是人家偏生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先別說奕劻，就說載振吧，跟魁斌年歲相當，卻在戶部和外務部行走，是有實權的官兒了。
載振開局子請李燾，不足為奇！可要恭親王、睿親王兩大年輕王爺一出馬，這局子就熱鬧了，足以轟動北京城！是否給載振和李燾這個面子呢？嗯，真的要為溥偉那個什麼隱忍之計出馬去金花班？
「反正我是不去的！」溥倫在捏過婢子藏在薄錦襖下的胸脯子後冒了一句。
「屁！少說一句憋不死你！」溥偉火了，這弟弟還沒開竅！再說了，你一個沒實權的貝子，連去就人家局子的資格都沒，輪得上你說話嘛？
魁斌笑著勸解道：「老三憋著氣，說的也是氣話，當不得真。這事兒就這麼定了，立時給載振送個信兒去，咱們也不能做那不速之客吶。」
溥偉喚來人，拿了自己的燙金帖子去慶王府。
魁斌見此事已定，這才撿起自己的來意道：「恭王爺，咱們還得合計合計找點差事做做，鐵帽子王和世襲王，終究是坐吃山空吶。瞧瞧人家慶王爺混的多滋潤？此來，魁斌是想跟您說道一個事兒，今年兩宮迴鑾之後就廢了溥俊，開春祭告天地、告慰列祖列宗之事必然大辦，不如由您出面向老佛爺說說，這事兒就交給您我二人來操辦，如何？」
溥偉點點頭認可這個提議，卻歎息道：「唉，溥俊也是渾了一點，眼看著端王都倒霉了，他還在行在辱罵皇上！？嘖，這皇上是他能罵的？太后和皇上的事兒是母子倆的事兒，關他一個小輩兒屁事啊？活該倒霉！」
魁斌知道溥偉說這話的意思，那就是要睿王府也表示一個態度，在未來皇家建儲問題上的態度。皇上是不成了，未來的儲君還有希望在太后千秋之後重掌大權，那麼，這個儲君的問題很自然地就成為一等一的受宗親們關注的了。
醇王府肯定是第一位的，沒啥，就因為那是太后老佛爺的親妹子家，又是咸豐爺最寵愛的弟弟——老醇王爺奕譞的家。在當今皇上沒有子嗣的情況下，建儲醇王府乃當然之事。
不過，醇王爺載灃目前在德國，載灃本人目前並無正福晉，當然也就沒有嗣子貝勒爺了。榮相有意嫁女瓜爾佳.幼蘭入醇王府卻因此犯了老佛爺的忌諱，眼看著一天天地冷了下去。宗親中很多人都知道，老佛爺是準備讓自己十三歲的親侄女嫁入醇王府為正福晉，親上加親呢！十三歲的正福晉，等到她把嗣子生出來，黃花菜都涼了！
那，如果建儲之事被某個力量推動一把，老佛爺和朝廷在急切之間，就有可能將目光轉移到兩個地方——慶王府和恭王府。唉，誰叫當今皇上的龍根不爭氣呢？宮中秀女無數，卻連個兒子也弄不出來，宮荒吶！從咸豐帝單傳同治帝之後，同治帝就乾脆不生子，光緒帝也一個樣兒，大清國脈…想到這裡，魁斌打了個冷戰，又警醒過來，權衡著兩個僅次於醇王府的顯赫親王府。
慶王奕劻下面是載振，這傢伙尚未生子，沒門兒！
這代恭親王溥偉，正是光緒帝的下一輩兒，有門兒！
明白了！魁斌徹底地明白了！不僅僅是溥偉以溥俊倒霉說事提起的建儲問題，更有對李燾態度的問題。試想，溥偉得到一個手握十萬大軍而且有些「不認皇、敢鬧事、又得洋人支持」的盛京將軍效忠的話，哼哼，恐怕建儲之事真要急切間地提起了，恐怕這恭王爺就要成為未來大清的皇上了！民間不是喊著新政立憲嗎？哎喲喲，還真有幾分可能！
煞那間，魁斌看向溥偉的目光都不同了，那是奴才看主子時的恭順目光。
溥偉見魁斌會意，乃淡然一笑道：「睿王爺，有的事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過溥偉，把話先撂這裡，如果有那麼一天，溥偉忘不了您的好處。」
此時，側邊的溥倫才知道自家哥哥的心思，不禁喜道：「哥，那我也就是親王了！」
溥偉怒道：「放肆！」
溥倫遽然驚覺，左右一看恨聲道：「這話誰要漏出去，看爺不滅了他家祖宗八代？！」
暖閣裡的奴婢們立時跪了一地，連磕響頭表示不敢。
「他們懂什麼？跟奴婢們沒關係。」溥偉不悅道：「就是你了，老三，我最怕的就是你這張嘴，唉，你那脾性啥時候收斂一點兒，嗯！？」
「是，是，爺說的是。」溥倫此時也改了對哥哥的稱呼，心裡也明白自己要做親王，還有一大段路要走，不容有半分的閃失呢！
魁斌也換了稱呼勸道：「爺，老三是明白人，今兒往後鐵定會更見沉穩。」
「得！都起來吧！老三，去仔細檢點一份大禮出來！」
溥倫知道自家哥哥還有要事跟魁斌談，眼下吩咐的差使也緊要。管他娘的李燾那王八蛋如何囂張跋扈了，皇位最關要！「仔細檢點大禮」這話，嗯，得好好的把這帶兵將軍糊弄好嘍……
盛京將軍府裡談話的地方就沒恭王府那麼豪奢了，暖閣是決計沒有的，只在一個稍微小的廳堂裡生了一盆炭火，幾個人圍坐炭火喝茶說話。
來客是總算趕上李鴻章尾七的兩江代表張謇和湖廣代表趙鳳昌。
張謇當然用不著過多的招呼，湖廣總督的總辦文案、第一師爺趙鳳昌卻要好生地招待一下。
湖廣總督肥啊！下面有漢陽廠，有萍鄉、大冶的煤鐵，有富庶的兩湖，有便捷的長江水運，這些都是現成的，比盛京將軍在錦州的局面絲毫不差，差的就是規劃和經營思想了。
對「江楚三折」，李燾是讚不絕口，表示一力遵行並且積極地影響朝廷，這算是政治問題上對劉、張二督的友好表示。其他方面，李燾沒啥可以拿出手的，只有湖廣編練自強軍需要的軍官養成師資和部分軍械。
還顯稚嫩的李燾與根深葉茂的劉、張二督之間，達成如李燾、袁世凱那般的利益聯盟為時過早。一句話，人家劉張二督求李燾的地方少啊！沒必要跟一個「不認黃的二愣子將軍」捆在一起！李燾支持新政與否只是態度問題，不是合作的條件，因為，朝廷都准了《江楚三折》！
李燾跟趙鳳昌一席談話下來，深刻地體會到：在掌握中央權力之前，自己與湘系的兩個老傢伙的聯盟相比並無優勢。唉，期待啊，期待著載灃早早地從德國回來，也許那時候在德國人的穿針引線和輿論的幫助下，自己就能夠間接地影響南方督撫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