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直指滿漢
慈禧的車輦剛進頤和園的南門,幾名小太監就連滾帶爬地跑過來,見了護衛聖駕的那些個藍衣軍人不由得一愣,然後一陣「太后吉祥」之後,就畏畏縮縮地將盛京將軍在東門口動手打了門官之事捅了出來。
「夠了!滾下去!」慈禧臉色鐵青地將那幾個不曉事的太監喝走,大清皇家的顏面、朝廷的威儀、太后的至尊,唉,丟了個一乾二淨!那李燾,先有停駐廊坊軍中,再有方纔的朝堂頂撞,又有眼前的出手打皇家奴才,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的跋扈將軍!
見太后震怒,鐵帽子睿親王魁斌趁機作出一副氣憤不過的模樣,切齒道:「這哪裡是打門官吶!?」
恭親王溥偉扯住魁斌,擠擠眼色,魁斌會意轉頭去看,只見另一邊的光緒帝卻是難得的眼中有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慈禧發現了兩人的小動作,又見光緒古怪的神色一閃即逝,心中頓時有些戒懼,竟然冷靜下來道:「皇上,您對此作何想法?」
光緒恢復了平時那種無精打采的模樣,恭聲回道:「皇爸爸,朕在想一個漢將軍已經是大清國的奇聞趣事了,這漢將軍還能在頤和園東門撒野打人,有趣,有趣!得空,朕真想跟這漢將軍說說話。」
溥偉側身背過光緒向魁斌癟癟嘴,這位鬼子六的嫡親孫子年紀不過二十一歲,卻因祖上積德襲蔭,頂著正紅旗都統的銜頭,隨侍慈禧左右。他可聽出光緒帝話中語氣的真實意思,那哪裡是在申飭一個漢將軍吶?!漢人出任盛京將軍,本身就是在嘲笑滿族無人;漢人在頤和園門口打旗人門官、皇家看門的,那更是嘲笑皇族不興吶!
「老佛爺……」溥偉心中一熱就要趁機搬塊石頭砸那漢將軍的頭,卻突然想起自家爺爺鬼子六留下的話——「少說、多看!」忙打住了話頭,吶吶地退到一邊。
慈禧見光緒和溥偉如此,還沒得及細想,就將他們的言行與前面不遠處筆直卓立著的那群軍人聯繫起來。這些人,不是大清國皇家和朝廷的兵,而是李燾的兵!最要命的,是他們那副能將報信太監殺死的眼光和據說裝有子彈的鋼槍!
「傳旨下去,武毅新軍第一旅隨侍禁衛部隊,每官賞銀一兩,兵賞銀五分,交卸了護衛之責,散歸各營吧。」
立時,一旅長范振仙將隊伍集合起來,一陣「謝太后老佛爺、謝皇上」後,提著槍小跑而去,卻是繞著頤和園的牆直奔東門。
「唉!」看著藍衣軍人遠去,明知道他們是去護衛李燾的慈禧也無心追究,只覺著心中突然生出的大石頭又突然地去了,心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卻沒有消失,只是,少了那種立時會要命的擔心而已。「這世鐸果真是老了,連個人都看不住!進園吧!傳旨,李燾立時覲見。」
溥偉見這麼個情形,不禁暗生僥倖之心,連連在心中感謝了幾回老祖宗。原以為,老佛爺一定是雷霆震怒,李燾一定會當場倒霉,誰知道竟然是這個結果……想想光緒帝方纔的容色和那番話,嗯,自己和這位堂叔相比還嫩了一些啊!
東門也是熱鬧得很,陸續趕來的大臣們見到的是東倒西歪的門禁,當然還有像水滸裡面那位端坐板凳上等「鎮關西」的魯達魯提轄——李燾。都是當兵的二百五,也都他娘的有反骨!
坐著王爺的轎子慢騰騰趕來的世鐸在心裡罵著人,臉上卻是若無其事一般,走近李燾指點那些門禁道:「李大人吶,何苦跟這些不長眼的奴才計較吶!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佛爺那裡,待會兒您得賠幾句好話,啊!?走,走,進裡說話候宣。」
李燾順勢站起來,像沒事人一樣悠閒的整整衣裝後,像禮親王做了個「您先請」的手勢側身讓到一邊。他可不會被老頭子的兩句好話迷惑,今天,李燾已經將滿漢問題、朝廷中央和地方矛盾的問題激化,目的就是要將目前自己面臨的死局激活,從中找出解決之道,那門官只是非常合作地當了一回道具而已。
李燾的問題,歸根到底就是滿漢矛盾和中央地方矛盾!這個事兒慈禧想必不會再迴避不談了吧?!
世鐸親熱地伸手摸了摸李燾肩上中將肩章,那玩意兒做得確實精細,只見一條盤龍的底紋上點綴著兩顆金星,恰有龍戲珠的意味。他正要出聲詢問李燾的肩章和朝廷軍制之間的關聯,卻聽「嚓嚓」的一陣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臉色大變。
武毅新軍!六七百人的武毅新軍隊伍荷槍實彈地出現在東門口!那,那不是范振仙嗎?這傢伙前兩天的恭順勁兒去哪裡了?!唉,朝廷給予他們恩德的時日畢竟尚淺吶!
世鐸收斂了神色,故作輕鬆地道:「李大人,你的第一旅就是第一旅啊,剛給老佛爺和皇上護駕完畢,就立馬地跟您銷差來了。」
滿臉戒懼之色卻面對整然而來的軍隊不敢聲張的其他官員們一聽這話,不禁都暗讚了一句——「薑還是老的辣!」且看李燾被這話架住以後,還能胡來嗎?
范振仙整理好隊伍後小跑到李燾身前,立正行禮道:「報告大帥,第一旅旅長范振仙率第一營全體官兵前來報到,請訓示!」
「稍息!」李燾還了軍禮,迅速地瞥了集合在門口的隊伍一眼,心中埋怨范振仙有些莽撞之餘,又琢磨到兵壓宮門帶來的「意外好處」,對一營官兵的下一步行動,他立時有了定計:「上校,你率部在此等候,關於武毅新軍第一旅本年度冬季實兵演練計劃,你準備著隨時入內稟報太后。」
第一旅冬季實兵演練,乃是在武毅新軍在關外打了兩場野戰之後,準備在城市攻堅戰和巷戰上摸索一點東西出來。
范振仙見李燾轉身走遠,心道:莫不是大帥要把練兵場從天津河東轉到北京城裡來?又或者是真的要請那些狗屁不是的東西去部隊指手畫腳?唉,不管了,部隊在東門外,大帥在裡面就出不了事兒!北京城裡如今只有這一支精兵,第一營完全可以保護著大帥一路打出京師,完成總參謀官交代下來的任務!這,就足夠了!
……
慈禧臨時將議事的地方換到了海子上的西洋畫舫裡,一杯香茶和幾盤精美的點心,將這談話之地的氣氛著實地沖淡了不少。新派的將軍和西洋畫舫,嚴肅的話題和輕鬆的環境,似乎有助於老佛爺大發雌威,降服那跋扈的漢將軍!
太后老佛爺是花了些心思的。
李燾還是那站著行禮,沒有絲毫跪拜請安的意思。慈禧卻裝出一副欣賞新派軍人氣度的模樣,笑瞇瞇地仔細打量了李燾一番後,輕聲道:「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李燾啊,你是李爵相的衣缽傳人,擔當著重責,今後也要重用於中樞的,何苦跟那些不曉事的奴才一般見識呢?」
慈禧故意頓了頓,見李燾要答話,又略一抬手止住對方,繼續道:「說說看,今兒在朝堂上,為何不就幫辦練兵大臣之職吶?現在沒有外人,你盡可直說。」
李燾正要答話,卻見慈禧又是一抬手繼續道:「皇上身子骨弱,唉,這大清江山哀家不得不幫他看著點,這麼大的家業,總免不得有些照看不過來的地方,總要依托忠心的、有能力的臣子們打點。李燾啊,本朝跟洋兵開戰,只有彭春在雅克薩贏過一場,之後,唉,不提也罷!今兒,你先戰天津穩定津門,再戰遼西收復奉天,居功闕偉吶!大清又出了一位福康安!」
彭春,乃是康熙年間抗俄將領,福康安則是乾隆嘉慶年間的戰將,平大小金川、收廓爾喀、征準噶爾,戰功赫赫。慈禧將李燾與他二人相提並論,也算貼切,更主要的是,這二人都是滿人,都對大清朝廷忠心耿耿。此時,慈禧在暗中提示,你李燾也是抬旗撥籍的旗人了!
面對如此的褒揚,李燾不能不做些表示了。實際上每次他要開口,都要被慈禧佔先,恪於體制,他也只得讓著這位老佛爺。人和人之間說話,被屢屢封住嘴的人,潛意識裡就會有落於下風之感,在慈禧再次抬手示意還有話說之時,李燾明白了,這是慈禧在故意耍手段製造一種心理上的優勢。
「朝廷中,總會有一些人會眼紅,何況如今的你不過二十四歲的年紀?聽說你定親了?是聶士成的義女?」
你儘管發問吧,反正你都是自問自答的主兒!李燾對慈禧的發問不過過敏了,卻不料這次慈禧真的停住了說話,等著年輕人的回答。
這老妖婆,不僅會權謀,還會耍這種手段!
「回老佛爺,是,臣虛歲二十五。原打算,此次回京迎接聖駕之後,順便地迎娶聶家小姐過門的,只是聶老帥剛剛過世,只得延期了。」
「二十五,二十五……」慈禧念叨了兩句,正色道:「那怎麼成?到這個年紀,別的男人都當爹了!此事哀家替你做主了,嗯,李蓮英,進黃歷。」
喲,太后老佛爺親自為某人選定成親的黃道吉日,大恩典吶!李燾在心中把這籠絡人的手段鄙夷了一番,卻不得不學著一點兒。並且,不得不現學現賣,管他娘的啥體制呢?老子不就是專門來打破這封建體制的嘛!?
「臣以為!」李燾吼出一句之後,學著慈禧的手腕頓了頓,卻瞥見慈禧的臉色有些不正,心中暗叫得計,忙道:「老佛爺、皇上恩典臣抬籍,可聶家小姐尚是漢籍,祖宗法度乃是滿漢不通婚!老佛爺,臣以為滿漢之別實是積弊,理應革除!」
老祖宗的規矩也是積弊?!慈禧臉色一黑正要說話,卻聽那年輕人又道:「滿漢之別,乃是沿襲於本朝太祖,在開國之初面對人多勢眾的漢人,太祖不得不實行軍民一體制,此後沿襲為獎勵軍功政績、壯大滿族本體、穩定入主關內之政局的必行策略。聖祖之後,歷代萬歲爺都說要滿漢一體,可事實上卻做著強化滿漢之別的事兒。然而,今日之時局與太祖時期截然不同。太祖時,是滿漢之戰爭,今日,是洋人與大清的戰爭;太祖時,面對的明廷一個敵人,今日,大清國面對的是一群虎視眈眈的餓狼!老佛爺,臣以為,大清切不可存了萬一不濟就退居關外的心思!您看看,關外之地如今誰是主人?那是老毛子俄國人!滿人如果存了滿漢之別,存了退居關外的心思,那,漢人如何自處?在天津、在關外,連番血戰保家衛國的軍人,可大多是漢人吶!面對群敵,大清理應團結一致、不分彼此,滿漢一體、共禦外侮才是!時不同,勢不同,祖宗的規矩在當今時局下未必有用,甚至如滿漢之別一般,成為大清國積弱之源頭,分崩割據之隱患!洋人們早存了心思要分割我大清,滿漢之別,實在是為洋人提供了一個最好的借口!甲午年,口木倭人進軍遼東時宣稱,口木皇軍是為漢民族恢復江山而戰,以至於有些地方軍民潰散,毫不抵抗;庚子年,英國人穿針引線搞了個東南互保,甚至圖謀分省獨立;今後呢?老佛爺,這積弊不除,今後洋人的陰謀會否得逞呢?!臣實在憂慮萬分!」
李燾略微漲紅了臉,在這番慷慨陳辭之後停了下來,他在揣摩慈禧的反應,只要這位老佛爺要開口說話,他就要搶先再進一言。
秋後的賬不能不還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