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寒家風骨
「不!二位大人,李燾考慮再三,決定還是不入籍恩相一系為好。今日家中尚需打點,李燾就此別過,明日再來探望恩相老大人。」
「站住!」張佩綸喝住作勢要走的李燾,怒道:「哼!你如今是盛京將軍了,你如今手握重兵了,你是不想為李家擔待了!?」
為李家擔待?恩相老大人是這個意思?傾力扶持之後是交託家族,真的是為了讓自己這個軍閥照顧這一家老小?唉,將軍府裡還有兩位爹娘需要照顧,卻尚且未能調整好心態面對之,再加上這邊這麼多老夫人、叔伯、兄弟、姊妹……頭大不說,還落了一個謀奪老相家產的名聲!
可是,李鴻章著實對自己的不薄啊!
「不入籍,李燾也會一力承擔恩相一系的安康!姑丈大人,您言重了,李燾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只是實在不願意糾纏在財產和人情俗務之間不能自拔。老大人的心願是強國,完成心願就是對老大人最大的尊重。李燾告辭了。」
張佩綸看著李經方愣愣地不用說話,忙伸手捅了捅,卻沒有得到回應,只得一頓足站起來,快步追上李燾,急道:「李燾,李大帥!」
李燾聽他喊得急切,只好駐足轉身。
「哎……!大帥請側邊說話。」張佩綸露出焦慮又無奈的神色,拉著李燾走進後院的那個小亭子,那棵金桂正在綻放,散發出如蜜一般馥郁的香味兒。
「佩綸半百續絃,成為半個李家子,這才逐漸地深體恩相之意,這才去清談、重實務,以圖稍贖當年閩江口戰敗潛逃之罪。唉,朝廷的責罰是官面兒上的,這心裡,我這心裡啊對大清國千萬百姓和陣亡的將士們,始終覺著愧疚。可惜,年歲不饒人吶!在新人輩出,局面益發複雜之時,六旬之人能有多大作為?!說句心底話吧,我張佩綸和恩相一樣,是指望著你能完全繼承淮系衣缽,能夠繼承李氏家業,於恩相和你來說,這不僅僅是交託,還是希望,更是信任。」
李燾點點頭,心中卻明瞭張佩綸所言是實。
李鴻章對自己的信任是一步步建立的,一步步深入的。當初從武備學堂的死人堆裡爬出來,在東局子殲敵傷癒之後,得到的南方電報是李鴻章請聶士成栽培於己;之後八里台大戰,然後紫竹林之戰,又有兵書策論獻上之後,李氏遠親才真正地受到李鴻章的重視,派出眼前這位姑丈大人赴楊柳青……全力的栽培是在驅逐榮祿之後,武毅新軍建立了,出關了,戰勝了……到得今天,老大人擺出的一副完全交託事業和家族的態勢。這就是從入嗣李經方轉為入嗣李經述的原因所在!
張佩綸見李燾默然不語,繼續道:「當著伯行的面,我這個妹夫不好說話。現在,我是以一個外人,不,一個熟悉恩相家事的盛京將軍幕僚身份言道此事。恩相所慮,不僅僅是強國心願未了,還有家族子弟未來的福祉,為人父母者,哪有不愛惜自己骨肉後代的?」
「正是如此,李燾不能受李氏家產,也不能入嗣嫡子。姑丈大人,請您看看李燾,出身寒家卻要躋身侯門,如果一切是自己親力親為所得,那無話說,可是這是恩相賜予,是在剝奪了其他人的基礎上給李燾的賜予!李燾不能受!」
「大帥!知子莫如父啊!看看,看看這院中之人。經方大人誠然有才,可無獨當一面之大才,能在外務部衙門以四品行走,將來出任一國使臣,已經是登峰造極了。經述性格敦厚仁孝,勤於治學卻無通才,更不務實業,如何托與家族之事?!經邁年幼,也看不出雄踞之能。一個大家族失去了朝廷上有力人物的庇蔭,很快地它就會衰落,衰落於普通百姓富戶來說,不過是金錢財物上的,可是對一個勢必要承襲祖蔭的家族來說,很可能就是莫大的災禍!伴君如伴虎,今日的榮耀,明日未必不是滅門抄家!這可是有馬關之後的教訓!恩相之所以交託後事於你,乃是仰仗盛京將軍的鼎盛兵威啊!」
張佩綸說著露骨的話,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李燾的胳膊搖了搖,那是一個對恩相感恩戴德的女婿在代老大人懇求一個有實權的年輕後繼者。
李燾略略知道歷史上李氏家族的興衰。興在李鴻章的權勢,衰在李鴻章的病故,敗在政權的更迭、風雲的變幻。歷史上,李鴻章臨終前是處於托無可托之悲涼境地,然而,這個時代的歷史車輪被李燾扭轉了,李鴻章留下的不再是衰落的淮系,而是比從前更興盛的淮系,他的後繼者也不是見風使舵轉投榮祿的兩面人袁世凱,而是家族子弟李燾!
接受老大人的托付,就要保障這個家族的興盛!
初履京城,原本想要用大公無私的形象來面對整個民族崛起的李燾作難了,在李鴻章的交託和自己的理想之間作難了。他終於體會到私情將對自己未來行事的影響力有多大!那等於是李氏家族目前對整個大清國的影響力!
李燾深知自己的無私是因為沒有牽掛,除卻自己以外沒有親人,也沒有負擔,可是今日如果應承了老大人的交託,那就要對一大家子人負責到底!無私這種境界,恐怕於形式上被打破了。
「姑丈大人,容李燾回去考慮考慮。蒙恩相老大人的栽培大恩,本應該對此義不容辭,可是,李燾突然地出現在李家,突然成為隱隱然的一家之主,諸多情由甚為不便吶!不管怎麼說,老大人的心願,李燾是必定會效死完成的!」
李燾說完,又一次行個立正禮,轉身大步走出西跨院……
北京西北面居庸關外的宣化府,大清國的最高權力人物就駐蹕於此,等待著京城傳來的消息。
和約達成、武毅新軍第一旅進關駐紮廊坊,是慈禧之所以敢於在洋人尚未完全從天津撤軍之時就迴鑾的主要原因。可是李燾一個電報說,在廊坊檢閱軍隊不進京城了,慈禧和身邊的親貴臣工們就在肚子裡敲起了鼓。
李燾是啥意思呢?真的是表示不爭取直隸總督之位,要澄清視聽,要朝廷做出裁斷之後再以無利害糾葛之姿態進京?
實際上,就算李燾在錦州跟洋人往來密切,大力借助洋人搞實業,那也不能作為李燾勾結洋人的證據!誰他娘的會相信把洋人打得沒脾氣的李燾會勾結洋人賣國?!神經病嘛!不過,這不是說這種情況在如今的大清國不會發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無詞也可以莫須有嘛!
從慈禧和她的心腹臣工們的角度來看,李燾賴在廊坊不進京,乃是表示一個姿態,一個捨直隸爭關外的姿態,一個達不成目的就帶第一旅從廊坊上火車,呼啦啦地開出山海關回錦州的要挾!那麼,誰來屏障京津之間呢?這一帶除了武毅新軍外沒有值得朝廷放心的軍隊!
因此,宣化府就成了慈禧等候消息的地方。
唉,一個國家的實際權力中心要等待一個年輕將軍的行止消息才能行動、才能回京,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悲哀。李燾的軍閥形象,可以說已經深入滿清朝廷大臣王公之心。
作為行宮的府衙裡,接了快馬傳報的軍機行走瞿鴻璣頗興奮地急步走進內院,在房門外等候傳喚後進了慈禧「寢宮」,邊跪拜磕頭作禮邊道:「臣請聖母皇太后老佛爺安,京城來話了,大喜,盛京將軍李燾已經抵京!」
「還說什麼?」慈禧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又有些莫名的緊張,立即就追問過去。
瞿鴻璣答道:「李燾剛進將軍府就得李爵爺重病彌留消息,乃轉向賢良寺,快馬派出之時,尚在賢良寺。內裡有消息傳出,英國醫生格勞士已經囑咐李家準備後事。」
慈禧的注意力立即就集中到李鴻章的病情上,喃喃地說著:「前日裡的電報所奏,難道是真的?」
一個謀奪了大清國最高權力的女人,這一輩子都在玩弄制衡之道,對李鴻章她是既用又防,拔高厚賞有之,無情打壓有之,培植掣肘勢力有之,挖牆腳削弱淮系有之。可是真得到李鴻章彌留之訊,一種兔死狐悲,不,一種大廈將傾的感覺還是主宰了慈禧的思維。
對大清國,對老佛爺本人,李鴻章是無比忠誠的!這一點,為了朝廷權力平衡、愛新覺羅家天下安穩的慈禧很清楚。而且,一場庚子戰爭、一次被逼遷都陽曲,著實地刺痛了慈禧的自尊心,也略微明白了不洋務不足以扭轉大清國頹勢的道理。可是道理是道理,權力的平衡是一個女人統治大帝國的基礎,因此,明知變法圖強的道理,她依然是雷聲大雨點小,盡量地拖延著不辦。
這才有江楚二督的連番奏折!
准了奏折,准了變法圖強,也終於下了些決心要新政了。可是新政這個大車誰來掌控?放眼天下,慈禧除卻李鴻章找不到第二個稍微放心的、可用的人。畢竟,李鴻章是忠心的,是全國無二的洋務大師!
再則,李鴻章一去,舊有的權力平衡就被打破,新的權力爭奪就將掀起波瀾,李燾駐足廊坊就是明證!
如果李燾順順當當地進京,那麼慈禧不會對此提起應當有的重視,朝廷的如意算盤就會繼續打下去,最終李燾將是協辦東三省軍務的職分兒。可是李燾扯下了恭順的面紗,公開了對朝廷的價碼,那朝廷就不能不回應,就不能不修改既定的權力分配計劃。
為此勞心的慈禧,此時是多麼希望李鴻章依然健康地活著,執掌起變法新政馬車的馭鞭吶!
「老佛爺,老佛爺!臣還有事上奏。」瞿鴻璣見慈禧走神了,等待了良久後,還是輕輕地出聲提醒。
「說吧。」
「賢良寺給奉天發電,要周馥急急回轉京城。」
慈禧皺起了眉頭,思慮半晌沒有結果之後,向尚且跪拜著的瞿鴻璣道:「噢,起來吧。說說,你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謝老佛爺恩典。」瞿鴻璣起身道:「如今兒一早袁世凱的傳報是真,那李燾不爭直隸也就是真了。袁世凱護理直隸之後,山東巡撫遇缺,誰人替補為宜?李燾不爭直隸,關外建省之事尚未提上朝議,那他會否爭奪山東巡撫之職,卻由周馥就任呢?老佛爺,微臣以為當是如此。」
「嗯,就你腦瓜子動得快。」慈禧嘉許地微笑著賞了瞿鴻璣一句好話,又道:「周馥升任山東巡撫,嗯,李鴻章考慮得確實不錯,此人乃是最佳人選,周馥就任山東,天下必無他議,朝廷也該給李爵相一些兒表示了,唉……」
瞿鴻璣一臉憂色地道:「老佛爺,李燾與李爵相本為一體,更風聞李燾將過繼相府,只怕大清國去了一個李爵爺,又多一個李將軍。」
「放肆!」慈禧作色怒道:「下去吧,李爵相之事,豈是可以如此揣測就加妄言的!」
瞿鴻璣喏喏而退。他搞不清楚了,那李鴻章眼看著就要蹬腿兒升天了,一直算計著李鴻章的老佛爺怎麼突然轉變了態度,對那將死之人如此回護起來?
不行,此事得搞清楚,要不軍機行走也甭在老佛爺面前混了!找誰去?大內總管太監李蓮英是首選,然後是最近的紅人岑春煊岑老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