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遠交近攻
「德國人真能答應你這麼多條件?就為了你的那些新戰術?」
漢納根剛被唐紹儀禮貌地請去,聶士成就迫不及待地壓低聲音發出疑問。讓漢納根與李燾接觸是李鴻章的主意,整個朝廷呈現出一種德國傾向是大背景,而德國人好事地向外務部管部大臣奕劻提出建議,婉轉地表明了支持李燾的立場,又成為漢納根跟隨聶士成上到火車與李燾密談的基礎。聶士成能理解這些,也能很好地與李燾配合,卻難以理解方才兩人達成的合作意向。
李燾不得不撿起他認為很簡單的話題,耐心地給老帥解說。
「前番聯俄制日,今日聯日抗俄,是局勢使然不得不為,是被迫的、被動的外交。要體現出大清國的外交意志,就需要有一個明確的對外關係計劃,從中長期的外交中得到大清發展國力需要的東西。甲午戰爭後口木佔據遼東,所以有三國干涉還遼;目前,俄國佔據東北,所以有聯日抗俄,有大清傾向於英日美三國。那麼未來呢?如果一場日俄戰爭真的爆發並且以英美支持下的口木獲得優勢,俄國因此陷入暫時的萎靡狀態,而我《東北方略》又得到實施,此時的對外關係會如何?可以說,與口木的長期敵對形態會在日俄戰爭之後出現。這就是說,在英日正在醞釀結盟的前提下,與口木的敵對將引來英國的一些道義上的反應。英屬印度、英屬印度支那緊鄰大清西南邊陲,從1888年起,小規模的武裝衝突一直持續不斷,英國人的胃口也越來越大……」
聶士成皺眉道:「打過口木,咱又要與英國人開戰了?」
「華夏民族在堅船利炮下失去的東西,也必然只能通過血與火來找回。1888年英印殖民當局對西藏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因此,在某個他們認為適當的時候,西南邊境肯定會再起戰火。既然與英國的矛盾遲早都要公開化,那麼我們就需要一個堅強的盟友,能夠付出相當誠意的盟友,也是擁有令英國忌憚實力的盟友。這個盟友,在日俄戰爭後,無疑是德國。方才李燾故意向漢納根提出德國大公海艦隊計劃,就是暗示英德矛盾會因為德國的海洋野心而加劇。當俄國擴張威脅消除後,德國從陸地到海洋的步伐肯定會引起英國既得利益的恐慌。功課,咱們提前做,事到臨頭就無需病急亂投醫啊!」
「遠交近攻,老頭子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德國在山東也有租借地和駐軍。」聶士成已經信服了李燾的話,此時提出這個事兒,無非是想促使年少老成、眼光長遠的年輕人的外交計劃更加圓滿而已。
李燾微笑道:「一個尚未獲得足夠海上實力的國家,要加強他在海外遠東的基地,很難!這一次要不是八國協同對華作戰,德國遠征軍是不可能順暢地抵達天津的。既然德**隊駐紮膠澳的規模不可能太大,而他的軍事存在又能為我們帶來另一個好處……」
「好處?!」聶士成不明白了,作為一個戎馬半生的老軍人,任何國家在大清國的駐軍都是威脅,都是屈辱和負面的東西,可是李燾卻能在俄軍盤踞東北,口木擴張野心勃起之際,提出《東北方略》,以期奠定有利於中國的遠東格局。如今德國駐軍又為李燾帶來什麼契機呢?
「美國,是美國!」李燾說著,偏頭衝著在一旁的金樹炳道:「世界地圖。」
金樹炳迅速鋪開地圖退到一邊。
「德軍駐紮青島加上中德親善,帶來的遠期利益咱們不談,只談兩點。一,德國艦隊和陸軍守備隊在山東的存在,將讓口木相對大清優勢的海軍不得不顧忌之,有助於未來日俄戰爭後控制中日戰爭規模。二,美國在美西戰爭期間曾經非常害怕一件事,就是與西班牙友好的德國艦隊是否介入菲律賓的戰事。同樣的,在美國希望遼西乃至整個大清門戶開放的當今,在美國投入資金人力到錦州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考慮軍事力量的配合,考慮其虛弱的太平洋海上力量面對的口木、德國威脅。相對的,口木也得考慮美國的態度。」
李燾不等聶士成再提出疑問,繼續道:「美國目前支持口木對俄開戰,可是戰後,在口木與大清開戰時,美國的態度會作何種變化呢?美國支持口木,是因為俄國獨佔了東北利益,是因為俄國在遠東的擴張危及到其太平洋利益。他的需求是市場、是資源、是對強勢擴張力量的制衡。遼西、武毅新軍為何得到美國的支持,就在於此。當口木在日俄戰爭中取得一定優勢的時候,實際上口木就取代了俄國的位置,被美國忌憚著。那麼,只要我們表示出一些態度,美國加大對我扶持力度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這就有一個因果關係,中德親善導致口木顧忌而增強軍力,特別是海軍力量——這引發美國的擔心,同時升級其對口木的矛盾,加強其西太平洋海軍——形成一個我們無法干預卻可以利用的海洋力量平衡。」
聶士成歎道:「糊塗了,被你繞糊塗了!」
「國家間關係是持續變化的,特別是在一些軍事衝突的推動下。三件事情值得我們利用。英俄矛盾和日俄戰爭是其一,咱們的匡復東北之戰是其二,英國人必然在西南邊陲的挑釁是其三。每一件戰事都牽扯到列強的不同利益神經,只要善於利用,只要咱們能夠在戰爭前經營出一支強軍和一個有利的國際環境,三場戰爭為中國帶來的不僅僅是屈辱和痛苦,還有鳳凰涅盤、浴火重生。」
年輕人灼灼的目光中充溢著自信,這種神光聶士成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眼中見過。包括他忠心耿耿地侍候著,視為大清國唯一希望的李鴻章老恩相,也未能對國際關係變化看得如此之清楚,更未有將明面上不利中國的態勢轉化為突變的契機。目光深遠而熱切的李燾一番說話顯示出絕對的自信,一切皆在年輕人掌握之中吶!
「德國的利益,是海外殖民地的擴張,嚴格來說,膠州灣還不是他的殖民地,他在遠東尋求的,也不是殖民地的擴大,而是在英國制定的世界秩序下尋找同盟,以打破英國秩序,伸張自己的利益。在大利益的牽動下,在大清國些微的讓步,對遼西力量的擴展做出一些支持,是很容易被德國政治家們接受的。大帥,李燾可不是貪得無厭吶,他德國要得到的東西,要我們承擔的義務,足以讓我們開出這樣的價碼。」
不僅僅是聶士成在若有所思地頻頻點頭,安頓好漢納根後略有逗留就回轉的唐紹儀也是不住地陷入深思。
中國人從來沒有深刻地認識到列強各自的利益牽連,也沒有如此充分地去加以利用。此時,誰要說列強和鐵板一塊,說八國聯軍是必然,那這裡的一位老帥,一位外交幹才都要噴他一頭的唾沫星子。
「嗯吭!」唐紹儀整理了一下喉嚨,卻偷偷地用眼神示意他的大帥:公事談完了,聶帥對遼西將來的舉措更理解了,那,私事也該提出來了。不過,他不會生硬地插入話題,而是拉出另外一位人物來轉換話題:「老帥、大帥,聶司令在一邊等急了。」
聶士成威武而凝重的眉目間掠過一絲溫情,轉頭看看車廂的那端,一身上校制服的聶憲藩正遠遠地站在座位的靠背邊,探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呢!
「李燾啊,憲藩年紀尚輕卻能有今日的局面,全靠你提點著呢。」
對聶憲藩,李燾是願意不吝辭色加以褒揚的,何況是在老爺子面前?他邊轉頭向聶憲藩點頭示意邊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兄弟之間互相提攜乃是分內之事。維誠年輕雖輕卻有很強的領悟力和辦事效率,十多萬人馬的供應之事,他是辦得滴水不漏,也是滴油不沾。」
軍需後勤乃是肥差,何況是受盛京將軍信任的,可以在那一畝三分地裡獨斷獨行的聶憲藩?!手裡捏著武毅新軍、禁衛軍、舊旗軍的供應,能夠得到滴油不沾的評價,聶士成對兒子的表現可說滿意到了頂點。
「你小子又回轉來,怎麼不換人家葉長生回京一次?」聶士成故意板著臉數落行到近前的聶憲藩:「莫不是仗著年紀小,欺負你那幾個兄長吧?李燾方才說了你一籮筐的好話,嗯,且聽你也說說自己個兒的事兒。」
這種父子之間的「客套」能夠讓相關的旁人覺得舒心,這一點聶士成還是能夠駕輕就熟的。
「父帥。」聶憲藩招呼一句後頓了頓,用眼角瞟了李燾一言,腮幫子微微扭動一陣後,才硬聲道:「隨行的參謀部戰略研究主任常淦中校請大帥去一下。」
聶士成看出這小子有支開李燾的意思,乃看向李燾「噢」了一聲,見李燾欠身致意後,就笑道:「你們武毅新軍的戰略研究不錯,可有研究朝廷軍機們看到淮練各軍要求整編的折子時,會是哪般表情,會有何種心思?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正事還沒說完吶!」
李燾在離開座位,越過聶憲藩穿向過道時,故意伸手在這兄弟肩膀上按了一下以借力,實際上是表達自己當前複雜的心神。
所謂戰略研究,乃是李燾在武毅新軍參謀部和盛京總辦洋務處之間設立的一個軍政經濟戰略研究機構,唐紹儀、朱其琛都是其中成員,並不以單純的軍事目的為唯一研究方向。收集整理情報,分析時局,把握機會,制定發展綱要和包括軍事準備計劃在內的整體戰戰略。
此時,在收到唐紹儀轉告的德國全面合作意向後,常淦中校找李燾是確有其事。
「報告大帥,標下猜測……」年近四旬的常淦在年輕的參謀部裡算是老大哥似的人物,前任北洋水師學堂教官的他曾經留學英國,相對未出國門的人或者不懂軍事的海派人物,他正是一個中間角色,也是頗有見地的主任參謀。
李燾走近常淦,點頭示意。
常淦這才壓低聲音道:「根據德國人的反應和目前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分析,英國人和口木人將會在直隸總督人選一事上發出聲音,其目的是要扶持大帥取得更多的權益。而他們的要求的,極有可能是在未來的東北問題上,由武毅新軍代替口木軍或者是中日聯軍攜手挑戰俄軍。」
這個提醒來得相當及時。
一向在外交方面比較木訥遲鈍的德國人都把工作做到了李燾的專車上,那打著老牌外交家的英國外交官們和善於鑽營的口木人會坐視嗎?對於英日兩國來說,此時的李燾是他們支持的不二人選,因為盛京將軍和武毅新軍正在關外,地理位置使然,軍隊戰力可恃!沒有理由讓兩國將武毅新軍這麼一大坨清國戰力放在一邊,畢竟口木人就算要跟俄國開戰,明面上還是「為清國打戰」。
「你怎麼看中日聯軍一事?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又會怎麼看待英日這個要求?盛京將軍是聽命於朝廷的,對吧?國家和戰大計,最終是朝廷說了算!哼哼,虧他們想得出來,老子偏生不上當!」
一個身後有德國、英國、口木支持的李燾,在朝廷諸公眼裡,恐怕比老邁的李鴻章更可怕!因此,列強傻乎乎地涉足直隸總督護理人選問題,實際上是在朝廷眼裡抹黑李燾,讓李燾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直隸總督一職,只得繼續留在盛京。同時,他們的「幫助行為」卻又可以在李燾面前討好一番,令這位「得了好處」的盛京將軍無法對其冷面以對。實際上,英日和德國的算盤是不一樣的,英日對滿清朝廷更瞭解!
這樣的結果是什麼呢?
李燾和他的《東北戰略》在謀算英日,英日也在將黑手伸向他的要害——目前朝廷對盛京將軍的信任。一旦失去朝廷在軍械、財力、人力、政略上的支持,移民關外和普遍兵役制將無法得到實施,遼西的根基就依然淺薄。日俄戰爭如果以口木方面佔優,那麼盛京將成為口木勢力範圍,李燾將成為事實上口木人的傀儡!
借重外力,搞不好就被外力所控制。
媽的,英日兩國和朝廷如此作態,實際上是逼老子公開宣佈不當那直隸總督!哼哼,狗日的,你們以為天下第一督真的是人人相當?!也罷,老子本來就不想當,那就爽快地通電給袁世凱一個天大的人情好了!給朝廷那些蠢豬一個定心丸好了!就安心地在東北讓口木人「利用」好了!哼,變局的後著,就算是英日也未必也能夠逆料!
「車到廊坊立即通電全國,本將軍一心經營關外國防事業,盛京未穩,李燾決不離開錦州!護理直隸人選乃是朝廷重計,李燾本不該置喙,只因直隸乃關外後路不得不言之,山東某撫台曉暢軍務、辦理外交也甚有成效,乃是護理直隸之最佳人選。就這個意思,斟酌一下措辭,發出去!」
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連身在車廂中段的聶士成等人都驚愕地看了過來。
「大帥明鑒!」常淦不失時機地拍了一下馬屁,卻是出自真心。只有他的年輕大帥能夠在直隸總督這個天大的權位餡餅面前保持清醒,只有他的年輕大帥能夠不計眼前的名利,一心展開令中華崛起的大業方針。在打心底裡尊崇李燾的常淦心裡,這個小小的馬屁算什麼呢?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意之萬一!
「請講。」李燾知道常淦這個慢性子還有話說。
中校收斂了神情,鄭重地道:「通電全國並不是最好的法子,大帥,您應該分別密電軍機處和山東袁撫台,英日兩國的態度,您到北京之後大可以充分利用,為錦州再爭取一些實惠。其實,只要您心中存在的是錦州而非天津,那英日兩國的把戲也就耍不圓滿了,他們要做出對您親善的姿態,就得付出如德國一般實際的東西。」
一個年輕的戰爭英雄得知自己在算計別人的時候也被別人算計,大腦難免在短時間內會急劇升溫。此時常淦的慢性子和建議,無疑是在李燾冷靜下來後,最樂意接受的。
「嗯,車停廊坊,觀望一陣子再走!」
火車在廊坊車站悠悠地停住了,庚即,一封封電報分別打給李鴻章、榮祿、世鐸、奕劻以及袁世凱,李燾卻悠哉游哉地拉著心急如焚的聶士成檢閱武毅新軍第一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