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奕匡教子
英秀小心翼翼地跟著戈什哈進到慶親王府的內堂,一見端坐太師椅上的奕劻就甩動馬蹄袖,扎扎實實地行了廷參大禮,嘴裡不住地道:「小的英秀叩見慶王爺爺,蒙慶王爺爺召見,小的、小的三生有幸呢!」
不是英秀刻意地去巴結奕劻,而是奕劻確實有這個本錢,當得起這樣的大禮。大清國碩果僅存的奕字輩親王、軍機大臣、督辦政務首席大臣、外務部管部大臣,權勢赫然在榮祿之上!熟識北京官場的人都清楚,奕劻之所以有今天的顯赫,除了皇族身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與李鴻章的關係!朝廷之所以能吆喝得動李鴻章,一是靠老佛爺在山西頻頻打電報,二就是靠與李鴻章關係莫逆的慶王爺在其中和稀泥了。
和談成功在望,稱病的李鴻章半分含糊都沒有,拿起斧頭就將列強要求的賠款數字砍掉一半,卻還是拖著沒有簽字。啥原因呢?看看堂上奕劻的神色就知道!
奕劻一改往常和善的面相,瞪眼看著趴在地上的英秀,先是哼了一鼻子作出不想理會的模樣,僵了一會兒才歎息道:「唉,英秀啊英秀,你在榮相面前應當是竭力輔佐才是,哪能出些不搭調的餿主意!?大清國事,眼看著就要壞在你的手裡!」
最後一句話震得英秀一抖,額頭在地上「蓬蓬」作響卻不敢回話。
「起來吧,你對主子也是忠心,唉,今後可得長了眼睛,主子是誰?是大清國江山社稷,是聖母皇太后老佛爺!榮相忙裡出糊塗你要勸著、提醒著,少在那裡扇陰風點鬼火的!坐吧、坐吧,本王本不應該如此說你,可實在看過不去了不是?」
英秀抖抖索索地起身,從袖筒子抽出一張禮單子,趁著起身的勢頭,恭敬地放在奕劻的桌子角上,恭聲道:「謝慶王爺爺恩,這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茶貲。」
奕劻眉頭輕佻,一副「算你小子上道」的神色看了英秀一眼,又「嗯」了一聲點點頭道:「英秀吶,本王也知道你們幾個的心思,漢人肥、滿人危,這事兒誰個不惦記著?只是啊,李中堂對朝廷、對老佛爺可是忠心耿耿的,拖著老邁病軀從兩廣北上,挑起了與洋人周旋的擔子;李家孺子從軍征戰,從津門打到奉天,為大清國收回故都,鎮守遼西。你說說看,這樣的李家不是效忠朝廷是什麼?你們吶對李相不瞭解,他是最重倫理綱常的,最提倡忠孝仁義的!唉,這些個事,跟你說不著。」
「是,是,李相一門忠烈。」英秀連聲應承,心裡卻在大罵「奕劻老糊塗」!
奕劻斜看英秀一眼,輕聲細雨地問道:「分省立督和派欽差巡閱關外的主意是你替榮相出的吧?」
這事兒瞞不過人,英秀忙點頭應是。
「唉,如今滿人是不能戰了,還得依靠那些漢人新軍,怎麼這麼明白的事兒你就看不清楚呢?和約未成、洋軍未撤,你就得把這些漢軍當成爺爺一般哄著、供奉著!別以為自己對大清忠心就可以耍些小聰明,真壞了事兒,本王決不留情,定要親書折子狠狠地參他一本!」
奕劻是老糊塗?不!他如真是老糊塗,真是見錢眼開的人,慈禧不會將他放到如此關要的位置上。可以說在大清國皇親宗室中,奕劻本事不及鬼子六,卻也能看明白如今大清國的局面,能從大體上拉攏李鴻章(當然順便地搞了不少好處)為朝廷效命。
英秀還是不敢答話,此時的他還真是怕了。
奕劻見英秀老實,就放下皮鞭換上糖葫蘆道:「此番,你要隨欽差大臣增祺去關外就老老實實地去,少在那邊興風作浪。嗯,替我看著載振那小子,少提籠架鳥地在漢軍面前顯擺,此事辦好了,回得京師,本王也會保舉你一個功名的。」
「謝慶王爺爺栽培!」英秀從椅子上滾翻在地,又是一個大禮。
奕劻點點頭,抬,你的忠心大傢伙兒都知道,唉,就是方法子錯了!有個事兒給你說說,你心裡有譜也好行事。老毛子還在胡攪蠻纏的,吉林、黑龍江的練軍眼看著就要撤到遼西休整了,老佛爺的意思是讓盛京將軍兼署節制諸軍,另委要員總辦關外巡警,增祺如今不能回任盛京將軍,等欽差巡閱之事辦妥,他就是這個要員了!」
長期跟在榮祿身邊的英秀一個激靈,「盛京將軍節制諸軍」?媽的,實在想不明白,眼看著鎮東營的事兒犯了,老毛子發狠了,李燾很可能受此牽連要倒霉了,卻怎麼又變成了節制諸軍?!關外八旗、綠營早已形同虛設可以不計,練軍卻少說也有六七萬人馬,就算經歷抗俄之戰,剩下的也有三、四萬吶!李燾手裡抓住了武毅新軍、禁衛軍、盛京練軍、吉林練軍、黑龍江練軍……一旦按照編制補充整訓出來,十三萬大軍聲勢駭人,不比以往的淮軍稍遜吶!
他哪裡知道,是李鴻章自知時日無多,乃密遣直隸首道楊士驤,以敬奉老佛爺和皇上之名趕赴陽曲,獻上《東北方略》,這才有鎮東營事引發關外駐軍撤到遼西歸李燾節制。可以說,李鴻章把鎮東營倒戈的壞事經營成了天大的好事兒,當然,老毛子強硬的態度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奕劻對此卻也僅僅聽到一些風聲,並不知詳情。此時他見英秀一臉煞白,乃笑道:「英秀啊,你要是有能耐拿回關外失地,本王就去老佛爺那裡保舉你總統關外諸軍,如何?」
「不敢,英秀不敢,英秀就是一無用書生,只是,榮相、榮相的意思……」隱隱約約地,英秀覺得幕後發生了什麼大事兒,榮祿被繞過了,榮祿開始失勢了!否則,成天跟在榮相身邊的自己,為何對李燾總統關外諸軍的大事兒竟然一無所知呢!?
「榮相總理軍務,天下諸軍的事兒都得打理,關外事務繁雜,隨時可能爆發激戰,嗯,榮相怎能兼顧得來?老佛爺是體恤臣子的!」奕劻悠悠地說著,心裡卻生出一股子暢快感來。天下是愛新覺羅家的天下,榮祿近年也著實跋扈,哼哼,還跟醇親王府結親……遠有鰲拜,近有肅順!
英秀不得要領,卻因為奕劻的語氣和話意更堅定了一個看法——榮相真的要走下坡路了。是啊,朝廷之上容不得李鴻章這種漢人抓權,對權勢滔天的榮祿也是一樣啊!盛極而衰,至理矣!慢,慢著,奕劻為何對自己一個小小欽差隨員說起這些個事?還將載振托付給自己?呵呵,老子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吶!
「天下滿人本就是覺羅家的奴才,英秀、英秀願為慶王爺爺效犬馬之勞!
奕劻滿意地看了看英秀,心想這傢伙果真伶俐得緊,有他看著載振,那混蛋小子想來也不會出什麼紕漏吧!
「嗯,李燾遣唐紹儀來京,上了《東北國防之綱略》,提出統一關外軍事權,以期協調軍事與俄軍對峙,這個事兒你要心裡有數,不管怎麼地,老毛子撤軍以後再說!祖宗的地方駐紮著老毛子兵,你的心裡也不安生吧?英秀啊,用人,用人可是一門大學問,老佛爺精通得很吶!昔年能讓曾左李統帥大軍縱橫南北,今日老帥老矣,新秀鋒銳剛出,正是大用之時啊!去得關外,好生結納李燾和武毅新軍諸將,今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英秀這才完全明白了奕劻要自己去關外的深意。他略略抬頭,見奕劻笑瞇瞇地端起了茶碗,忙又是一個響頭磕下:「小的即刻回去準備準備,絕不會負了這個差使。」
「嗯」,奕劻拿出王爺的威勢,輕輕地哼了一聲,看著英秀出門走遠後,轉頭道:「你出來吧!」
載振笑嘻嘻地步出後堂道:「阿瑪,這英秀果真有些見識。」
奕劻見兒子那副神情,怒道:「屁!成天就盤算著窩裡鬥的廢物!要不是老子提點於他,過不了兩年就得倒霉!唉,老佛爺是記情的,對李鴻章、對榮祿都是如此!你也不看看,醇親王府不也有大興之兆嗎?情分啊,這個事兒你們這些黑鬍子是不明白的!」
「是,是,阿瑪高明。」載振收起了笑臉,作出鄭重其事的樣子給老子送上了一記響亮的馬屁。
奕劻微微點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嘖嘖地砸巴著嘴。他方才跟英秀苦口婆心地說了恁多話,著實有些口渴了。
「阿瑪,真要讓增祺總辦巡警?」
「嗯,關外首重盛京、盛京首重奉天。如今朝廷跟老毛子約定,奉天不能駐軍,吉黑兩地也不得駐軍,只能用巡警充數了。再者,李燾挾諸軍之勢,也不能沒有個掣肘,有增祺總辦巡警,老毛子放心,朝廷放心,李相也沒有話說,天下百姓見武毅新軍打了勝仗,李燾此番也算是有了獎賞,擔負更大的責任,也說得過去了。你啊,別跟榮相學著耍那些小心眼兒,要成大事者必先胸中有大格局!這可是洋人說的啥名言!」
載振聽老子這麼說話,也是心中凜凜,徹底收起了戲謔的心思,恭敬地道:「兒子想跟李燾著實地拉扯一下,今後也好有這擁兵十萬的鎮將相助、朝廷內外互為表裡。阿瑪,您不是也是這樣的嗎?」
奕劻認真地看著載振,彷彿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一般,半晌才哼聲道:「你要早明白這些道理,正正經經地做事兒就好嘍!」
這話明裡是責怪,骨子裡卻是褒揚。
「阿瑪教訓的是,載振謹記在心了。」載振嘴裡這樣說著,腦子裡卻晃悠著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錠。只要有了權勢就得撈錢,有錢就得好生享受,真要象李鴻章那樣吐血操勞,龜孫子王八蛋才幹!權傾朝野之人都沒有好下場,只有富甲天下的人才能真正地享受一世!老子不做鰲拜、不做李鴻章,老子要做和珅。
奕劻從內襟裡抽出一疊銀票,在手裡著實地猶豫端詳了一會兒,才咬牙道:「此去關外,你切不要向地方勒索銀子,聽聞那李燾日子過得簡樸,頗有飛將軍之風,你啊少去觸他的逆鱗,吃苦點沒什麼,作個樣子出來人家才看得起你,才能跟你相交!這些銀子你拿著,這、這可是給李燾和武毅新軍諸將的,你可不能自己個兒花了!」
載振趕忙地伸手接著,連聲道:「兒子不會犯糊塗,輕重大小還是拎得清。出了關,咱就是一丘八小兵兒!」
「能理會就好!」奕劻現在著實是對載振刮目相看了:「報紙不是在說嘛,自古英雄出少年,慶王府能夠出個少年英雄,也是光耀門庭、告慰列組列宗啊。哼哼,看看別家貝勒、貝子,個個不成體統,你得作個樣子出來給別人看看,結納李燾倒是其次,讓載灃、載濤對你換個看法最是緊要!」
載振頓時理會到其中竅要。
老佛爺老了、李鴻章老了、榮祿老了也開始失勢了,朝中王公大臣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眼看著新血就要補充進朝廷中樞各部,首當其衝的就是載灃、載濤二人。誰叫人家是醇王一系呢?老佛爺再記恨皇上,這妹妹家的人情不能不念,看看朝野上下,跟老佛爺最親的親王、貝勒,就是載灃兩兄弟了!不用他們用誰去?
此番兩人出使德國,那日榮祿的叮囑也把話說了個敞亮——今後要大用,要掌權的!這裡就有個問題了,載灃要掌權,李燾擁兵鎮守關外,儼然又是如此朝廷和李鴻章對峙的局面,其中少不了慶王爺和稀泥!那麼以後,和載灃與李燾稀泥的,不是載振是誰呢?和稀泥,要差使啊,看看自家老子如今的權勢就明白!
兩父子對望了一眼,心思雖然還不盡相同,卻在對載灃兩兄弟、對李燾的交結問題上,完全地達成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