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棋子變局
李鴻章嘔血臥榻數日，在從南方趕來的嫡子李經述的照料下，加上陽曲的老佛爺連番發來「情真意切」的慰問電報，這才勉強支撐著在病榻上處理事務。
滿清朝廷與列強的和談到了已然到了定賠償數目、簽約的關鍵時刻，全國的目光都投注到北京城賢良寺西垮院這個病房裡，年近八十的李鴻章對於這個國家的作用再一次被人注意、被人強化。如果說李燾在關外的戰績挽救了遼西、提升了民氣的話，那麼如今的大清國上下人等，從慈禧到稍有見聞的普通百姓，都知道此時李鴻章無異於擎天南柱！
十萬八國聯軍在天津與二十多萬直隸練軍、淮軍、武衛軍「和平對峙」，沒有李燾和武毅新軍的天津能夠保持這個局面，不是李鴻章的功勞是誰的？朝廷中的王公官員們清楚，如果天津一開打，大清國的局面立時就會糜爛下去，非關外之軍回師不可以救！說來說去，這個國家在政治、外交上依靠李鴻章，軍事上依靠淮系北洋集團和關外的李燾，這才勉強地將八國聯軍抵擋在津門之外。
俗話說「請鬼容易送鬼難」，這些洋人軍隊要撤回去，要價實在太高！慈禧老佛爺倒是希望早點簽約，洋人早些撤兵，自己也好安安穩穩地回到北京城享福，山西始終比不上直隸，山西巡撫衙門改建的行宮，更比不上豪華的紫禁城、頤和園。
這麼一來，四萬萬五千萬兩的賠款數字，在山西老佛爺那邊倒是默許了，卻卡在李鴻章這裡。
此時，不僅僅是慈禧急，俄國人更急！軍事上失利雖然在整體上來看並未改變俄國的優勢，不過從關東總督到下面將校們，在伊萬諾夫將軍從海參崴回到旅順之前，誰也沒有底氣再跟藍色魔鬼軍隊廝殺一番。當然，這並不表示俄國就要讓步了，恰恰相反，在此時，俄國的外交人員們的口氣反而顯得越來越大，成天叫囂著要從歐洲抽調兵力到遠東，徹底解決滿洲問題。
英國人、美國人能作何表示呢？至少在滿清政府沒有簽訂條約之前，任何場面上的表示都不會有！只是，英國和美國從各自利益角度出發，傾向於給滿清中國留點底氣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下，華俄道勝銀行經理璞第科氣勢洶洶地來到賢良寺，呼喝著要見李鴻章也就不足為奇了。
張佩綸的心裡打著鼓，他知曉這老毛子來肯定跟鎮東營的事兒有關，趕緊示意巡捕官李逢春去通報恩相，自己堆起笑臉迎了上去。
「璞第科閣下，老中堂大病未癒，身子衰弱得很，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見任何客人了。閣下，您有何事不如給在下說說，但凡是能處理的，張佩綸立即去辦。」
頭頂禿髮，下巴尖細的璞第科此時沒有一點外交風度，蠻橫地抬手向張佩綸揮了揮，恨聲道：「俄羅斯帝國沙皇陛下考慮到與李鴻章閣下的友誼，阻止聯軍了繼續攻打天津乃至北京，這已經是最大的誠意了！一百萬俄國陸軍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天，我本人必須要見到李鴻章閣下，就中俄密約的條款、《奉天交地暫且章程》的條款以及北京和約的條款，得到他的最後答覆！就是今天，現在！」
老毛子扯橫了！
張佩綸脖子一梗剛要反唇相譏，卻見李逢春匆匆趕來，老遠就傳報道：「爵爺有請璞第科閣下！」他只得按捺下怒氣，保持著笑臉前行一步，為璞第科引路。
形銷骨立的李鴻章臉色越見青白，斜靠在枕頭上看著璞第科進門，還是勉力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身邊的李經述趕緊地低聲勸解了兩句，意思是讓老人家盡量少說話，少動作。
此時，璞第科卻也不再囂張，總算恢復了一個代表的風度，遠遠地鞠躬行禮後，說了幾句慰問的話，才行到李鴻章床前，看著這位實在太老的大清國重臣深陷眼睛，竟然也悲天憫人地歎了一口氣。
「唉，老朋友，鄙人本不應該打擾您養病的，但是，作為俄羅斯帝國的談判簽約代表隨員，璞第科只能以俄羅斯帝國的利益為利益，希望老朋友能夠體諒我的心情。」
李鴻章抬手指指門外，示意李經述出去以後，才用微弱的聲音道：「璞第科閣下此來何時，不妨直言。」
「《中俄密約》和《奉天交地暫且章程》被貴國的武毅新軍破壞殆盡，本人奉公式閣下的命令通知您，俄羅斯帝國軍隊撤出滿洲的先決條件，是兩國間必須建立一個新的協議才行。新的條約在規定俄羅斯帝國軍隊撤出滿洲事宜的同時，需要正式確定《密約》和《暫且章程》中所約定的一些條款。沒有這個新的條約，俄軍絕不撤出滿洲，相反地，帝國財政大臣、陸軍大臣、外交大臣已經會議決定，從歐洲抽調兩個軍的力量增援遠東！閣下，作為您的朋友，我非常擔心中俄兩國的親密關係在此時陷入無法挽救的地步！」
威脅？恫嚇？勸誘？老毛子是虛張聲勢還是狗急跳牆？
李鴻章心中悔恨不堪，一紙《中俄密約》原本是要聯絡俄國對抗口木，卻成了引狼入室！拳變一起，朝廷就稀里糊塗地對所有國家宣戰，引得十七萬俄軍進入東北，實際上佔領了除遼西和奉天以外的所有地方。這，能怪誰呢？怪拳匪破壞了國際公法，殺害在華洋人？怪朝廷那般混蛋主戰王公貿然開戰，還進攻使館？還是怪自己上了維特老狐狸的當，簽了《中俄密約》？不，隨著宣戰和俄國的出兵滿洲，《中俄密約》在法理上就不復存在了！眼前的老毛子在胡攪蠻纏，在引誘自己簽訂一份能夠被俄國利用的條約！
「閣下，朝廷非常樂意與俄國簽訂《俄軍退出滿洲條約》，不過，這個條約應該在北京與十一國共同條約簽署之後再行商談。滿洲問題，暫時維持現狀吧，只要俄軍沒有敵對的行動，大清國也能保證滿洲駐軍不會以俄軍為敵。」
「那黑龍江、吉林以及盛京河東地區的清**隊就應該撤到遼西，俄軍駐紮地區的治安由俄軍負責，官員由俄國關東總督府委派，當然，大清國在以上地區可以保持一定數量的巡警，不過這個數量，需要雙方商討確定。只有以上條件能夠確定，格爾思公使閣下才會重新回到談判桌上來，解決北京的問題。」
璞第科現在是彬彬有禮的，所說的話卻無一不帶有威脅的意味。實際上，財政困難的俄國現在亟需要大清國賠償的銀子周轉！這從帝國遠東問題三大臣會議的構成形式就可以看出來，財政大臣維特是決定滿洲問題的核心！維特主張經濟擴張領先於軍事擴張，軍事要為經濟服務。因此，訛詐巨額賠款和佔領肥沃的滿洲實現長期掠奪，兩者缺一不可！
李鴻章抱拳朝紫禁城方向拱手道：「此事李鴻章不敢做主，還需請得朝廷的意思才行。」
「閣下，我的政府給了我三天的時間，三天後，歐洲軍將東調滿洲，同時吉林、黑龍江將驅逐所有清**隊，希望您能諒解。」璞第科還是心平氣和地說著威脅的話，還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李鴻章的神色，不過落進他眼裡的，除了老邁和蒼白之外一無所有。
李鴻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作出像是認真思考的模樣，半晌才歎息道：「看來，大清和俄羅斯的友誼真要結束在老朽手中了。璞第科閣下，吉林、黑龍江的大清軍隊可以南移到遼西，不過，如果俄國從歐洲增調兵力，大清不排除與口木簽訂類似條約的可能性。噢，有個事兒還需要您轉告公使閣下，盛京將軍府和武毅新軍總理營務處會保證一萬六千俄國戰俘的安全，對此，公使閣下無需多慮。」
璞第科愣了愣，真要把清國逼到口木人那邊去的話，他和公使以及各種形式的外交人員都應該捲鋪蓋回歐洲的冰天雪地了。訛詐是有限度的，高明的訛詐者往往能夠在對方的底線和自己的**之間尋求平衡，高明的訛詐者在自己退讓的時候往往不會被對方察覺。
「閣下，《中俄密約》的相關條款不會允許滿清中國與口木結成同盟，那將代表著戰爭！我的老朋友，您難道忘記六年前的《馬關條約》和刺殺者了嗎？」
李鴻章努力讓自己的神情帶著笑意道：「不，老朽現在更記得遼河與大凌河的戰爭，人老了，總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是不妥當的。閣下，此時我們最應該討論的是賠款數目的問題。」
見訛詐沒能得逞，璞第科站起來向李鴻章欠身施禮道：「這不是本人的職權範圍，請閣下與格爾思公使閣下商談賠款事宜。告辭！」
李鴻章無力地揮揮手算作道別，旁邊的張佩綸巴不得這老毛子快點滾蛋，忙伸手示意，很恭敬地將「客人」送出賢良寺大門。當他返回李鴻章房間時，恩相大人已經披了一件外衣，笑瞇瞇地端坐太師椅上了。
張佩綸驚道：「大人，您怎麼起身了？」
李鴻章笑著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方纔那個口頭協議一成，《東北方略》大勢已現吶！」
「協議？口頭協議？」張佩綸可是一直在旁邊聽著談話的，此時一頭霧水地弄不清楚什麼口頭協議達成了？
李鴻章歎息道：「唉，吞進狗嘴裡的骨頭哪裡有吐出來的道理？佩綸啊，你說說看，如果老夫據理力爭，讓燾兒擺出大軍來助陣，讓俄人乖乖地退出滿洲，那會怎麼樣呢？三國的戲就演不下去了！老夫想，在滿洲問題上讓讓步，可以答應俄人保留一些護路隊，只要他有軍隊在，那麼他就不會真的就範撤出滿洲，遲早會跟口木人交手。不過，在賠款數字問題上，咱們就要大大地壓上一壓了。」
張佩綸明白過來，這才理解到璞第科匆匆告辭的原因。
「您是說用答應俄人保留護路隊來換取賠款數字的降低？」
李鴻章漠然地看著門窗的花格子，半晌才歎息道：「老夫留下這顆棋子，就看今後燾兒怎麼去利用了。」
張佩綸聽出李鴻章的話意，忙道：「大人，您布下的這顆棋子還得您來用，李燾不是說過三、五年內日俄必有大戰的嗎？屆時，您就能看到李燾指揮十五萬大軍匡復東北！」
「男怕過九，老夫七十有九了，這八十恐怕……」李鴻章見張佩綸要勸解自己，忙抬手搖了搖，輕鬆地笑道：「都是久經世事的人了，談論生死又有何妨？！李燾能夠立足遼西，能夠踐行《東北方略》，也必然不會虧待你和蓮府的！終究，你是他的長輩，今後多多輔佐於他吧！梁啟超一句話說得好啊，『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嗯，這個變局眼看著就要來了，照老夫看來，竅眼就在遼西，就在燾兒身上！」
張佩綸輕哼了一聲，有些不屑地道：「梁卓如落寞東洋，危言聳聽聊以自娛而已，大人不必當真。朝廷新政醞釀推行，局面必然為之一新，加之李燾的《東北方略》除去兩個惡鄰之威脅，大清中興指日可待呢！」
李鴻章斜眼看了看張佩綸，淡淡地道：「就靠那些個親貴王公能夠成事兒？大清國事就是壞在這些個人手裡！拳變何以釀成國禍？佩綸吶，你真還沒有看透，沒有梁卓如看得透徹啊！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至理名言！
張佩綸思索片刻，驚道：「那，我等該如何處之？」
「跟著燾兒，他不會虧待你們的。」李鴻章重複了方纔的叮囑。
張佩綸默然點頭，卻一時之間想不出能寬慰岳丈大人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