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柳河招安
秦鐵錘站在海拔1064米的磨盤山半山腰,手搭涼棚,瞇眼看著北面的雪原。他的身邊站著馬龍潭、劉永和、王和達等幾位游擊支隊和原忠義軍的首腦人物,也是一臉期待和焦急地看著北方。
董山一戰後,盛京境內的數萬抗俄武裝迅速地集結到秦鐵錘麾下,經過精簡整頓,剔除了一些封建會道門的不良分子、老弱病殘以及舊軍中的兵油子,暫時編成了三個縱隊。即由馬龍潭率領的,由騎兵營東北籍官兵為骨幹、抽調各路精銳組成的中路縱隊;由劉永和率領的,由前忠義軍骨幹加強部分武毅新軍官兵組成的左路縱隊;由王和達率領的右路縱隊。三個縱隊總計六千五百多人槍,正在盛京地區的長白山中積極訓練。
根據李燾與俄國人達成的協議,巡警隊正在邊組建邊開進盛京俄占區執行「政權」,相對應的是游擊支隊就不能在盛京範圍給老毛子找麻煩了。老毛子在董山一戰後,縱然有心報復,卻顧忌到遼西的武毅新軍和開進遼東的巡警隊,也害怕在人生地不熟的長白山區吃虧,於是乾脆放棄圍攻退進山林的游擊支隊,調集兵力開進吉林地區,圍剿吉林的抗俄武裝。
中俄雙方很有默契地以磨盤山為界,磨盤山以南,游擊支隊在整訓;磨盤山以北,俄軍傾力圍剿鎮東軍。
這,等於是幫了秦鐵錘一個天大的忙!出身吉林將軍屬下鎮東營的楊玉麟自封為「鎮東軍總統官」手下有幾千人槍,裝備也算最好,因此並不太買武毅新軍游擊司令的賬,遲遲不肯前來受教。如今,他老人家卻不得不來了!
吉林將軍長順執行了朝廷的諭令,放棄支持鎮東軍,反在俄軍的支持下組織吉林民團武裝,配合俄軍圍剿鎮東軍。在俄軍和吉林民團聯合剿殺下,楊玉麟的鎮東軍立足不住,只得答應南下,前來投奔游擊支隊。
今天就是楊玉麟率領鎮東軍南下磨盤山與游擊支隊會合的日子。
秦鐵錘摸出懷表低頭看了看,歎道:「唉,楊兄弟今日恐怕不能按時到達了。」
出身獵戶的左路縱隊統領劉永和接口道:「司令,還是再等等吧?鎮東軍南下路途遙遠,隊伍人數也多,很容易被老毛子和民團絆住,遲到幾個時辰,一天、兩天的也是正常。」
秦鐵錘輕輕地「嗯」了一聲,卻並不完全認同劉永和的話。鎮東軍是東北義軍中最有正規軍底子的一支。當然,這正規二字與武毅新軍不能相提並論,但是吉林練軍卻如此的稀鬆平常,連在約定時間不能到達時,也不派出聯絡員前來知會一聲!?打仗,哪能這樣!?軍隊,怎麼能夠如此的帶法?
對鎮東軍的實際戰力,秦鐵錘只得在腦子裡打了一個問號。只不過他還是有些心理準備的,盛京各路義軍彙集後,幾萬人馬經過挑選,合格留下的只有區區六千,還必須加以嚴格的訓練才成。唉,還是在遼西跟精銳的大部隊在一起好哇!那才是真正的軍隊!
一陣凌厲的北風吹來,山腰上的人們頓時站不住腳,紛紛背轉身子躲避迎面而來的寒風。
「好像有動靜!?」王和達在背轉身子的同時失聲叫道:「槍聲!」
秦鐵錘拿出望遠鏡,用手在護圈上暖了暖,才放到眼前觀察起北邊的情況,過了一陣,他一無所獲地放下望遠鏡。頓了頓,又收起望遠鏡撲到雪地上,用耳朵去聽。
「柳河方向確實有動靜,龍飛!」
「到!」
秦鐵錘還是很沒風度地趴在地上,只是斜眼看著龍飛道:「你帶十個兄弟騎馬去北邊看看,注意不要超過靠山屯。」
龍飛應聲而去。
距離靠山屯東北大約五里左右的柳河邊,楊玉麟率領的鎮東軍被三面合圍上來的俄軍、清軍、民團包圍在封凍的河床地帶。綿密的排槍聲在北風的吹拂下,變了調子向南傳播開去。
連月苦戰,無數的兄弟倒在俄軍、吉林官軍和民團的屠刀下,一些人膽怯了,也在轉戰中偷偷離開了隊伍,使南下的鎮東軍只剩下千餘骨幹不肯散去。如今,眼看就能見到磨盤山了,卻在靠山屯遭遇合圍。
楊玉麟躲在一顆大柳樹的樹幹後,只有殘枝的柳樹顯得很蕭索,一如楊玉麟此時的心情。他沒有時間去後悔自己南下的決心下得太晚,也沒有時間反思前日貿然襲擊民團的戰鬥,帶著部隊突出包圍,翻過磨盤山才是正理!
「總統官!靠山屯裡都是老毛子,打不過去啊!」鎮東軍前路統領楊必成拖著步槍跌跌撞撞地跑來報告:「靠山屯,最少有三百個老毛子,還有連珠炮吭吭地響,咱們兩隊兄弟衝上去,沒一個能回來!隊伍,眼看著就頂不住了!」
俄軍,又是俄軍!左邊是俄軍,右邊是俄軍,前面是俄軍,難道只有後退?只有後面才是吉林官軍和民團。不,後退只能落進更緊密的包圍之中!
楊玉麟咬咬牙道:「老三,你馬上回去把住隊伍,告訴兄弟們,拖到天黑咱們就有辦法突出去!現在四面都有老毛子,就算想跑都沒有地兒跑,老毛子對咱們決計不會手軟的!」
楊必成猶豫了一下,悶著頭向靠山屯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看著楊玉麟,壓低聲音道:「大哥,咱們還是投長順將軍吧?看情形,就算咱們能頂到天黑,兄弟們也都死光了!」
楊玉麟恨恨地看著北方罵道:「放屁!好馬不吃回頭草,他長順做了老毛子的狗,咱們難不成要去舔狗屁股?!」
「大哥,好歹咱們也是鎮東營出來的,再回去,也不算得什麼!長順大人是奉朝廷……」
「狗屁!那韃子朝廷早把他娘的祖宗都賣了!看看關東這地兒,除了咱們和武毅新軍,誰還在打老毛子?去南邊,就是死也要朝著南邊兒死!」楊玉麟瞪著楊必成吼了幾句,見自家兄弟一臉沮喪和無望的神情,又軟了口氣道:「老三,咱們只有去盛京才有出路,這個,不用再說了。」
楊必成的嘴角動了動,「嗨」了一聲道:「拼了,人死鳥朝天,咱也要死得有個漢子樣兒!」
話音剛落,楊必成就提著槍向靠山屯方向跑去。他跑出不過十來米,就見自己的前路兄弟紛紛地潰散下來,五、六百人的隊伍在雪地中擠作一團,已經失去了隊形。
「站住!散開!回去!」楊必成邊跑邊喊,可齊及腳踝的積雪讓他的跑動速度變得很慢。
有一部分兄弟聽從命令返身回跑,立即召來俄軍的排槍一陣陣打響,雪地上留下雜亂的腳印和橫七豎八的屍體。
「散開趴下,就地開槍!」楊玉麟發覺不妙,帶著衛隊從大柳樹那邊跑來,隔得老遠就連聲招呼隊伍,邊喊邊掏出手槍啪啪地打了幾響。楊必成也趁機衝進隊伍中,連說帶拉,總算讓兄弟又散開來趴在毫無遮蔽的雪地上,慌亂地開槍,遠遠地與俄軍對射。
「辟里啪啦」雜亂的槍聲中,楊玉麟見前路的隊伍裡升騰起一陣陣黑火藥的青煙,這才略覺放心,帶著衛隊回大柳樹下的臨時指揮所。
俄軍沒有趁勢組織反擊,在這個沒有任何可依托地形的河床戰場上,顯然不合情理。趁亂展開白刃戰是俄軍一貫的打法,也是令鎮東軍損失慘重的打法。
此時俄軍的「留情」,顯然是長順希望鎮東軍重歸吉林練軍的意願產生了作用。俄軍也企圖利用包圍圈中的鎮東軍,引誘磨盤山南面的游擊支隊來援,從而在吉林的地盤上消滅盛京義軍。由此,楊玉麟既盼望山南的援軍來解救鎮東軍,又希望他們能識破陷阱,不要來援!
可是,鎮東軍該怎麼辦?尚存的千餘兄弟怎麼辦?沖,衝不出去!守,沒有地形條件,也沒有充足的糧草彈藥!今天可以拖到天黑,可是明天,餓著肚子的兄弟們還有多少堅持到底的心思呢?
楊必成的話又在腦海中迴響。
投降,不,不是投降,這個名詞太刺人!應該說是接受吉林將軍的招撫,回歸吉林練軍鎮東營。興許自己還能撈個管帶官做做,照樣活得滋潤無比。可是那樣的生活,那個官位是在老毛子面前搖尾巴得來的!
一名老鎮東營兄弟跑來報告,在他背後立住腳道:「大人,柳河村來人了。」
果真,長順派人來招安了!
楊玉麟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提聲道:「帶過來吧。」
「鄰山兄,佟慶不請自來,冒昧的緊,恕罪,恕罪!」
楊玉麟轉身怒目瞪視著報信的兄弟,喝道:「你……去吧。」他臨時改了口也放緩了神色,這兄弟跟著自己好幾年了,也算得是心腹之人。如今竟然擅作主張將人帶來才報告,說明了什麼?說明鎮東營的老兄弟們還是想回去吃朝廷的糧!
「佟大人,這裡簡陋得很,請別見怪。敗軍之將也只有這個條件招呼大人了。」
佟慶作出驚訝的神情道:「鄰山兄敗了嗎?沒有!佟慶不才,卻有話要說。」
楊玉麟冷笑道:「莫非是勸楊某人回歸鎮東營?」
「正是!」佟慶正眼看著楊玉麟,兩人對視了一陣,快要濺出火花來的瞬間他才笑道:「也不是!」
「何解?」
「佟慶是漢軍正白旗,卻也容不得老毛子在祖宗的土地上撒野。可勢不由人吶!眼下鎮東軍四面被圍,眼見得老毛子以你為餌,引誘王永和諸人上鉤,鄰山兄想必已經看出來了吧?否則,方才您會拔槍斃了那兄弟正法!」佟慶笑容不減,看著楊玉麟有些慌亂的神情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沒柴燒,保留兄弟們的血氣,保留一個完整的鎮東軍,噢,是鎮東營,以待來勢吧!」
楊玉麟搖搖頭,迷惑不解地道:「請佟大人明言。」
「朝廷已經與俄人簽訂條約,准許俄軍護路三年,連遼西的李大帥對此也只有接受聽命,何況你我?佟慶一介文弱,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之人,卻也能看到忍得一時之氣,蓄勢待發他日再舉乃是鎮東軍當前的不二之選!保留了兄弟們,重新有了朝廷官軍的牌子,您大可以勤練兵馬、聯結遼西取得幫助、他日匡復關東之戰才是鄰山兄的用武之時,為來日保留一點骨血吧!」
佟慶說著說著就有些動情了,作為長順派來勸降的代表,他的心思卻跟渾渾噩噩只圖自保的長順不一樣。吉林將軍在朝廷宣戰的時候,能夠勉強地下令抗敵,在朝廷與俄人簽約後,吉林將軍簡直就是欣喜若狂、如釋重負,立即就搖著尾巴將老毛子的指揮官請來當上吉林的太上皇!這種只為自身利益不計國家體面的作為,佟慶是看不起的,是極端鄙夷的。
楊玉麟思想半晌,脖子一梗道:「老毛子佔我土地,殺我兄弟,辱我姐妹,不!楊玉麟就算死也要死得有骨氣!既然脫離了鎮東營,既然發了血誓要跟老毛子拼到底,老子就沒有回頭的打算!」
「莽夫!」佟慶怒道:「重歸鎮東營,你大可以暗中幫助盛京義軍,你可以去盛京,他們又為何不可來吉林跟老毛子拚鬥,那時,你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幫義軍的忙還不是易如反掌?兩害相較取其輕,暫忍一時之氣總好過死在這柳河之上!」
楊玉麟方才本就是最後的掙扎了,聽佟慶這麼一說,心思頓時開朗,忙拱手道:「還請佟大人指教。」
「歸朝廷,蓄實力,聯遼西,扶義軍!忍一時之氣,成一世功名!就這麼回事兒,哪裡需要再費口舌?!」佟慶見楊玉麟的容色已然鬆動,忙趁機道:「走吧,跟佟某見長順去!」
黃昏時分,柳河上的槍聲稀疏下來,漸漸歸於寧靜,只有那一灘灘鮮紅的血跡,還是那麼的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