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戰錦州八
「轟轟」的爆炸聲不斷地響起,火光和硝煙讓整個俄軍陣地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中。
一發炮彈就落在劉良柱左側不過十來米遠,可是雙手被縛、渾身是傷的他沒有躲,沒有一丁點要躲避自家炮彈的意思。要不是那挎著納甘左輪手槍的長辮子及時將他推倒的話,那發57炮彈多半會將他掀飛。
「你他娘的瘋了!?想死不是?老子成全你!」
納甘左輪冰涼的槍口重重地頂在劉良柱的腦門上,那叫黃浩的走狗呲著焦黃的門牙惡狠狠地威脅著,卻又像想起什麼來一般,神情軟了,口氣也軟了,「唉」了一聲道:「兄弟,我說您是何苦呢?螻蟻尚且貪生,您就不想想家人,不想想您還有幾十年享不完的福?」
劉良柱狠狠地瞪了黃浩一眼,六天前的雙檯子河邊,就是這個傢伙帶著老毛子趁夜抓住了他,而告密者,卻是一個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的斯文大煙鬼。
這兩個人鐵定是劉良柱最為痛恨的人了!
「兄弟,看您年紀輕輕的……」黃浩剛說了半句就感受到劉良柱快要噴火的目光,忙轉口道:「是,老毛子要垮了,武毅新軍個頂個的都是好樣兒的,兄弟你也是,有骨頭,是漢子!可您興許不知道家徒四壁是啥滋味兒,興許不知道大煙癮犯了是啥滋味兒,也不知道在旅順口看著老毛子的臉色做人是啥滋味兒。唉,怎麼說咱也是大清國的人……」
「呸!」劉良柱朝地上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黃浩訕笑著看了看劉良柱,收起手中的左輪道:「得!您不想聽這個,行!您也別以為武毅新軍能咋地!?十七萬老毛子兵就要打過來了,那些武毅新軍還能擋得住?哼哼,我說你啊,別給臉不要臉!」
劉良柱乾脆背轉身子不再看那張噁心到頂點的臉。
又一陣爆炸過後,兩名無精打采的老毛子兵貓著腰走了過來,沖黃浩「嘰裡咕嚕」地吼了幾句。
黃浩點頭哈腰地應承著,末了,朝躺在地上背對自己的不知名的武毅新軍看了一眼,跟著其中一名老毛子兵走向薩哈諾夫少將的指揮所。
所謂指揮所,不過是一片亂墳崗而已。薩哈諾夫支隊的司令部在這裡已經駐紮三天了。
憔悴的、禿頂的少將沒有多看黃浩一眼,板著臉下達了命令:「你,黃,代表本司令官向清**隊提出和平建議,我們可以用放了那個清國奸細來表示誠意。」
黃浩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一陣忽忽的炮彈呼嘯聲傳來,他本能地趴在地上,眼看著炮彈在河灘方向炸出一個大約兩百米方圓彈幕。不知又有多少老毛子兵在這次炮擊中丟了性命呢!黃浩有些高興,更多的卻是害怕,這種害怕的情緒讓他的思維有些歇斯底里的偏執起來——一條道走到黑吧!在中國人眼裡,自己已經成了老毛子的狗,做狗,應該忠誠一些不是嗎?
劉良柱躺在地上,默默的品味著剛才那陣爆炸的衝擊。炮兵兄弟們,狠狠地打呀!再來一次密集射擊,再來!衝著我這裡來上幾發炮彈吧!鐵骨錚錚的武毅新軍不需要一個被老毛子俘虜過的劉良柱!總統官和騎兵也不再需要劉良柱去當參謀!劉良柱啊劉良柱,你不配!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腦子裡不由得想起那日被俘時的情形。
離開營長的那晚,他投宿在雙檯子河邊的一個小村子裡,主人家只有母子兩人。當家的是個眉清目秀斯斯文文身板虛弱的讀書人,老人家躺在床上一直不太動彈也不吭聲。可就是這樣的母子倆,竟然向老毛子出賣了自己的同胞!出賣了為保衛他們而浴血沙場的武毅新軍!
後悔啊!
他不為主動爭取渡河偵察而後悔,只是後悔自己瞎了眼睛,被不要祖宗、黑了良心的那傢伙的讀書人外貌給蒙蔽了!大煙鬼,原本就靠不住,就沒人樣兒!
「大兄弟,大兄弟!」黃浩慇勤地招呼著劉良柱從遠處走來,語氣中甚至透出真正的親切。因為,在他向武毅新軍那個高大的,用布將一把駭人的大刀纏在手臂上的軍官,描述了「大兄弟」的外貌後不久,武毅新軍就痛快地答應了停火。這不,炮都沒打了!
劉良柱聽到了黃浩那噁心的招呼聲,他想拭去臉上悔恨的淚水,卻因為雙臂被反剪著捆綁而不能如願。
「喲,大兄弟,您這是咋啦?」黃浩的黃門牙出現的劉良柱朦朧的眼裡,接著,這位走狗拉了袖口小心地為俘虜擦了擦眼睛,賠笑道:「恭喜您啦大兄弟,薩哈諾夫將軍決定放您回去,當然嘍,武毅新軍也會放咱們回海城。」
劉良柱一下子就從悔恨中清醒過來,對啊,沒打炮了!難道,總統官為了自己這一個不爭氣的參謀會放這三百多俄軍回海城?一瞬間,被關懷、被重視甚至是寵愛的幸福感湧上劉良柱的心頭,又被理智狠狠地摁了下去。不!絕對不能!
「走吧,大兄弟,我這就帶您回去。」黃浩拉了拉劉良柱。
劉良柱沒有動,而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喲!」黃浩誇張地歎了一聲,似乎才發現劉良柱身上的鞭傷、灼傷和被捆住的雙手一般,忙不迭邊解繩索邊道:「前些天,實在對不住您,各為其主嘛。今兒大兄弟回去了,也別老記恨黃浩,您看,要是我不在這裡賣命,旅順口的一家老小咋活呢?您啊,多擔待一些,啊!?」
「你,就是一條狗而已!不,連狗都不如!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劉良柱的手自由了,心思也活泛開來。自己不能回去,沒臉回去,回去以後有何面目去見總統官,去見家人?與其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算了!
黃浩將繩索丟到一邊後,警惕地後退兩步按住腰上的槍套涎著臉道:「是,是,我是狗都不如,可是俄國大洋錢在口袋裡嘩嘩響,家裡人不愁吃穿,唉……大清國啊,守不住祖宗留下的地兒。」
劉良柱活動著麻木了的手臂,他不想跟眼前自稱連狗都不如的傢伙多說話了,於是「嗯!」了一聲,示意老毛子的奴才帶路。
火線上,沒有了槍聲和炮聲。遠遠地,一排藍色的身影威風凜凜地站著,一面青地金龍戰旗迎風獵獵。
被黃浩和三名俄軍押著的劉良柱艱難地走著,一路走一路流淚,不得不頻頻抬手將擋住視線的淚水擦去。楊柳青誓師、雄壯的出關抗戰隊伍、被戰火蹂躪的東北、那些被迫離家逃難的人群……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劉良柱的腦海中轉動著。腳步踉蹌著,他距離自家兄弟、自己的隊伍越來越近了,可是他的心卻在激烈的跳動中選擇了死亡!
「別了,母親!別了,兄弟!別了,總統官!劉良柱只有用死才能洗卻身上的恥辱,才能配得上武毅新軍軍官的稱呼!」
劉良柱突然轉身,用盡全身的力氣揮出一拳砸在黃浩的臉上,在一聲慘叫中將那傢伙撲倒在地,迅速地摸到他腰上的槍套取出手槍,在三名俄軍還來不及的反應的瞬間,「啪啪啪」,手槍打響了!
突然響起的槍聲和火線中間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武毅新軍和俄軍都呆住了!他們都木木地看著——劉良柱打死了黃浩和三名俄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南方將手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大喊了一聲——娘啊,兒走了!
「啪!」
又是一聲清脆的槍響!
秦鐵錘最先反應過來,卻還是遲了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劉良柱的身體向後栽倒,邊向劉良柱衝去邊大聲嘶喊:「良柱兄弟,不要!」
槍聲和喊聲在戰場上空久久迴盪著,不,是在武毅新軍和俄軍官兵的心中久久迴盪著。此時,戰場上誰也沒有開槍的想法,誰也沒有衝過去看看究竟的想法,誰也不知道此時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麼?只能看著秦鐵錘衝到劉良柱的身邊,雙膝一曲跪下去,抱起那個沒有生氣軟綿綿的軍人,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動著。
身為軍人,誰都能明白劉良柱用自己的生命表達著什麼意思!在場的無論是武毅新軍還是俄軍,都在心中重重地為那個『自殺』的軍人寫下了註解——他就是標準的軍人!這樣的人,是值得拿槍打仗的所有人尊敬的!
薩哈諾夫少將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名高大的清**人抱著那屍體回到自己的陣線,突然驚醒過來,用顫抖的聲音下達了命令:「全體,放下武器!」
可以說,武毅新軍的勝利是戰術上的奇跡;也可以說,武毅新軍的勝利是自己輕敵所致;甚至可以抵賴地說武毅新軍的勝利是因為遼南的地形限制了部隊的行動!可是這一刻,薩哈諾夫少將明白過來,從那明明可以從容逃生卻『自殺』在陣前的軍人身上明白過來,自己根本就是面對著一支無法戰勝的鐵軍!
再沒有回到海城的僥倖了,再沒有重整旗鼓再決勝負的妄想了……除了投降,三百多俄軍殘部別無他路!
北京,賢良寺。
巡捕官李逢春拿著電報腳步矯健地走到李鴻章辦公房外,興奮地扎馬道:「稟大人,錦州、錦州全勝!」
李鴻章的臉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幾下,立即又恢復了嚴肅的神色,沉聲道:「呈上來。」
等李逢春快步出門後,李鴻章突然「哈哈」一笑,揚著電報紙高聲道:「幼樵、蓮府,俄人不讓步都不成了哩!俘虜一員少將,七員上校,官弁合計六千餘員名,前所未有的大捷啊!五千對一萬,這孩子、這孩子是如何做到的?!」
張佩綸、楊士驤懸著心一下子歸了位。他們跟沒看電報以前的李鴻章是一樣的心思,都擔心著錦州大捷之後,就是優勢的俄軍瘋狂的報復性進軍。現在嘛,有這麼多俘虜捏在手裡,談判桌子上就輕鬆了許多。不是咱們去求老毛子,而是老毛子要看咱們的臉色了!
楊士驤的反應很快,立即笑著拱手作揖道:「孫吳用兵,不過如此了!恭喜恩相,合肥李家真的出了軍神!」
張佩綸也覺臉上大大的有光,撚鬚笑道:「有李燾鎮守遼西,何懼俄人?!」
「朝廷聞報,會有何想法?洋人們會有何反應?」李鴻章收斂了笑容,此時還不是大喘氣的時候。
張佩綸還是掛著微笑道:「主戰王公大臣們圈禁的、奪職的、閉門思過的,去得差不多了,此時斷然不會再有人借錦州大捷喧嚷著打到底兒了。榮相那邊,咱們也應當作個表示,在和談的問題上,還是能夠借他一些力量的。嗯,李燾這孩子很老練,把鐵良耍滴溜溜地轉圈兒,這次,想必也能理會到恩相拉攏榮相的意思。依佩綸看,遼西整訓禁衛軍之事,北洋應該首先表示支持。」
「恩相、張翁,李燾是不是……」楊士驤說了一半,見兩人的目光緊盯著自己,乃一橫心道:「是不是刮天津的地皮也狠了點兒?機器、人才、軍械,都搞去錦州,用得著擺這麼大一個攤子嗎?直隸難道不能支撐遼西嗎?」
「蓮府啊,你不懂軍事!」李鴻章笑著擺擺手道:「武毅新軍要建六十營,四、五萬人吶!這麼大一支軍隊,哪能沒自己的機器所?李燾幕府中哪能少了人才?大戰看來是沒了,可外交的事兒,嗯,這個,佩綸啊,你給廣州去個電報,催唐紹儀奪情立赴東北襄助李燾。有他在,洋務上的事兒,李燾也可以省省心,專心練軍才是關要!」
楊士驤還是覺得心裡不安生,站在一個與李燾沒有親緣關係的角度上去看,李燾的行為頗有些擁兵自立的苗頭!他囁嚅著道:「可……」
「哎!軍事上的事兒……蓮府啊,您說要是俄人出動兵船在錦西——秦皇島一線登陸,情勢會如何?東北大部淪陷,僅憑遼西的產出能支應武毅新軍否?李燾這孩子有遠見的。」
楊士驤看了看李鴻章案邊茶几上的地圖,默默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