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軍人尊嚴
一番酬酢過後已是夜幕沉沉、群星閃耀,李燾、馮義和等武毅軍將領退出總督府,騎馬前往暫駐天津學堂的後路大營。
見眾人都悶頭趕路沒興趣說話,顯然都揣著滿肚子的心思,李燾提聲笑道:「榮相大人和藹可親呢!」
這句話立即像一泓湖水中投進了巨石般,眾人大搖其頭的同時連聲道:「未必,未必!」還是老資格的馮義和鎮住了其他人,策馬靠近李燾,語重心長地道:「參議官啊,榮相在朝中可是三番起落,官面兒上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今日,您是天津之戰的功臣,督署外又有無數的百姓看熱鬧,榮相方能容您撒野,日後……唉,老馮我可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喲!」
馮義和話音剛落,周鼎臣就陰測測地接口笑道:「呵呵,恭喜參議官高昇總兵,總鎮大人將來掌練禁衛軍,那可是前途無量啊!」
李燾默笑不語,卻聽胡殿甲喝道:「狗屁!那些滿官的心思你們還不清楚?!禁衛軍就算要練,總統官也是滿人!啥時候能輪到你我漢人了?榮相夾袋裡的人多的是,我看吶,那鐵良就是將來壓在參議官頭上的太爺!」
前面的聶憲藩勒住馬,等李燾的坐騎接近後,才悶聲悶氣地道:「四哥,你真的想去練禁衛軍?」
「你說呢?」李燾笑著反問,故意裝作不知道這兄弟尚在生悶氣。
「不像,要真是,你不會攔阻榮相放虎歸山。可……」聶憲藩說到這裡卡住了,他不知道李燾腦子裡究竟是啥想法,當然也就無法繼續談話了。
李燾「呵呵」一笑,收斂了神色鄭重地道:「榮相想必當我是愣頭青了。」
眾人不語,心裡卻道:正是,你還真是愣頭青呢!今後給人賣了都未必能回過神來。
李燾也勒了馬,等幾位老將過去後,從馬背上伸手拍了拍聶憲藩的肩膀,小聲道:「他以為,一個禁衛軍的空頭承諾就能讓我上鉤?哼哼,恩相大人要練武毅新軍,他就要練禁衛軍!恩相大人回任直隸,兼和談全權欽差大臣,他就要橫差一槓子來接洽停火。犒賞三軍,說得好聽!天底下有如此犒賞三軍的!?」李燾故意停頓了一下,見聶憲藩有些心領神會的模樣了,又道:「維城,你的屈辱就是我的屈辱,就是全武毅軍的屈辱!這個仇今夜我保證給你報回來!」
「可你……今夜……」
李燾揮手打斷聶憲藩道:「哎,聽我說。恩相要編練武毅新軍,之前咱們不能讓榮祿來橫生枝節,先應付著他,討好著他,讓他老人家以為咱們隨時都會從武毅軍裡投到他的帳下,這麼一來,他放鬆警惕倒是其次,恩相方面也少了幾許麻煩。我真正擔心的是榮祿萬一放棄禁衛軍編練的打算,改由朝廷出面主辦武毅新軍,那時候才真麻煩了。因此,咱們今晚這樣應對著,可應不時之需呢。」
「四哥,你說今夜要報仇?」
「嗯!今夜!那黃帶子得屁滾尿流的滾回北京城去!媽的!」李燾恨恨地說著,卻注意到聶憲藩的神情頓時變了,一副願意為兄弟肝腦塗地的模樣。這留洋歸來的硬氣公子哥兒,值得爭取!「走,趕上去,免得老頭子們心裡不痛快,咱們兄弟的事兒,也不能瞞著這些叔叔們吶。」
「小心點,你不會騎馬。」聶憲藩真心實意地叮囑了一句。
李燾笑道:「不就是後腰靠鞍子,屁股別坐實,雙腿用力夾馬腹嘛!哈!走了!」座下的戰馬得了驅策的號令,頓時加速前行。
聶憲藩笑著搖搖頭,他這四哥說話就是那麼直白,一點讀書人的調調都沒有,倒是像極了那些老行伍們……
「參議官來啦!」
天津學堂門口放崗的武毅軍戰士一聲喊,將夜幕中的臨時軍營驚了個天翻地覆。各營頭都亮起了燈火,營官們在士兵的催促下,畏畏縮縮地迎了上來,也不用李燾等人招呼,就跟著溜進了後路指揮部——學堂總辦的辦公室。
胡殿甲屁股還沒落座就問道:「各營可有異常?」
四名步隊管帶面面相覷,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統領的問題。(後路炮隊營在北倉火車站)
李燾微笑著擺擺手道:「不用緊張,我知道是啥情況,各營頭都有人在串聯,在說道今兒下午督署門口的事?兄弟們都憋著氣?都想給維城和咱們武毅軍出了這口惡氣,對不對?」
四名管帶猶豫了一下,由剛返營不久的前營管帶程炳謙挑頭回話道:「稟總參議官、各位統領大人,正是!」
胡殿甲眉頭一挑正要發作,卻被馮義和拉了一把,他詫異地轉頭一看,老馮頭兒神秘兮兮地正在賊笑呢!再看周鼎臣,那傢伙也是一副莫測高深的派頭。
李燾緩緩地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了兩步後突然停下,凝聲道:「各營,集合站隊!」四名管帶愕然對望了一眼,卻絲毫不敢怠慢,一陣「輒」的應答後,魚貫而出。接著,學堂的操場上就響起了「嗶嗶」的哨聲和呼喝聲。
胡殿甲扯住要出門的李燾埋怨道:「總參議,您有啥想法得跟老胡我通個氣兒吧?」
李燾側身讓過含笑出門的馮義和、周鼎臣,搖晃了一下腦袋悠悠地道:「沒事兒,就是給兄弟們訓訓話,讓他們今晚好生睡覺。」
胡殿甲看著李燾有些戲謔意味的神情,不由著急地一拳打向李燾的胸膛道:「別玩笑老胡,都是戰場上拚死下來的人,那口氣,老子是嚥不下的,也不相信你參議官能嚥下去!?老弟啊,這裡是後路軍營,你咋都應該跟老胡我通個氣吧?」
「嗯,確實!」李燾正兒八經地點點頭道:「今晚,出動部隊包圍督署,不過留下金剛橋臨河小巷的門。那裡,有維城看著就行。」
胡殿甲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李燾要鬧得這麼大!忙扯住要走的李燾道:「大帥那邊怎麼辦?恩相那裡怎麼交代?欽差大臣吶我的天爺爺!」
「這就是恩相和大帥的意思,不過沒想到委屈了維城,也感謝榮相他老人家給了咱們一個機會。朝廷裡,恩相自然會有說法。只是這次咱們不能保證後路所有的兄弟都不露口風,所以,我得訓訓話、鼓鼓勁,然後咱們幾個統統蒙頭睡大覺去。」
李燾說完,快步向操場中心走去。胡殿甲甩甩頭,如夢初醒一般抬手抹了一把臉,笑嘻嘻地小跑跟上。
「全部都有!懷槍,坐下!」
武毅軍平素基礎操練的紮實程度此時顯現出來,後路八百多號人發出整齊的「嚓」聲懷槍盤腿而坐。就算李燾用挑剔的眼光去審視,也得出「這支部隊在訓練上基本符合近代軍隊要求」的結論來。
他在八百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啪」地行了軍禮,微微分開雙腿,腰板用力,提聲道:「兄弟們!我知道大家心裡不好受,都憋著氣!我,也一樣!趁這個機會,咱們說說心裡的話,想想咱們當兵是為了啥?戰場上跟洋鬼子拚命又為了啥?很多人說,當兵的是為了混飯吃,當兵的是丘八,當兵的是最沒出息的人!他娘的,老子是混飯吃的丘八何必跟鬼子拚命?!他有出息,為啥在國破家亡的時節裡不見他的影子,最後還是咱們這些苦出身的當兵漢子為他們擋槍子、挨炮彈!」
此時,軍人的社會地位十分低下,武毅軍也是在連戰連捷後贏得才贏得天津百姓的尊重。
李燾就這麼粗咧咧地提了幾句,操場上就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不是士兵們沒有紀律性,而是李燾的話說出了當兵的心聲。
「人活臉樹活皮,咱們當兵的也是人,也有尊嚴!咱們不是丘八,不是混糧吃的廢物、奴才,咱們有名字,那就是戰士、是軍人!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軍人付出了血汗甚至生命,為這大清國爭得了顏面,為天津城的父老鄉親們贏得了生存!今天的金剛橋,幾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給咱們的兄弟下跪;昨天的西湖村,數萬百姓冒雨給毅軍兄弟修築工事;前天的鹽官橋西,老百姓傾其所有送來薑糖、油條,就是怕咱們的兄弟在雨水中凍著了,淋壞了!這,就是軍人的尊嚴!可是今天,天津父老給咱們的尊嚴被人踐踏了,被一個煙癮纏身的狗屁東西踐踏了!兄弟們,我李燾無能吶,沒能把這個狗東西從督署衙門裡揪出來,當著所有兄弟和天津父老的面,狠狠地給他幾個大耳刮子!」
「打回來!」
一個高大壯實的士兵吼叫著站了起來,更多的人也高喊著「打回來!」紛紛起立。
李燾走到那首先站起來的士兵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後問道:「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的話,小的叫許彪。」
「坐下,兄弟們都請坐下!」李燾拍拍許彪的肩膀,看官兵們紛紛坐下後,又道:「軍人的尊嚴不是誰給的,是靠軍人在戰場上拼回來的,是老百姓要感激保家衛國的軍人才授予的!任何人無權奪取軍人的尊嚴,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行!自尊者尊,自強者強,咱們今天丟失的尊嚴,該怎麼奪回來?!我相信所有的兄弟們都清楚,心裡都有數!你們用你們的方式已經告訴我,軍人為了他的尊嚴可以去做任何的事情,包括戰死沙場!」
李燾說完,有抬手立正行了個軍禮,然後轉身大步向指揮部走去,身後,傳來胡殿甲聲嘶力竭的口令聲:「都有了,解散後大傢伙兒好好想想參議官的話!現在聽口令,解散!」
馮義和追上李燾,嘴裡喃喃地不停說道:「亂營了,亂營了,老頭子經不得折騰,亂營吶……參議官,可有興趣今晚陪老馮頭喝兩盅?喝著酒聽動靜,別有滋味喲!」
李燾轉身抱拳哀聲道:「馮軍門啊,您看小的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改天成不?」說著,他還像模像樣地伸懶腰、打哈欠,一副疲憊到要死的模樣。
馮義和詫異道:「方纔那番讓老頭子渾身發熱的大白話是誰說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睡了,啥也沒聽到。」李燾連連擺手,邊說邊倒退著躲進屋裡。
馮義和會意地笑笑,轉身顛著步子一搖三晃地拉著周鼎臣走了。他剛走,胡殿甲、聶憲藩和幾名管帶就溜到學堂總辦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