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二進行轅
夜裡,欽差大臣榮祿在酒席散去後也沒閒著。
他能閒嗎?顯然不能!這一天,他從北京到天津,遭遇的事情和此行的目的,此時都糾纏在他腦子裡,讓這位軍機大臣難以安生吶!
藉著一杯香茶,就著燈光,榮祿看了李燾等人呈上的片子。
顯然,北倉之戰又是一個大捷,片子上面描述的戰況遠遠比酒席上的三言兩語來的詳盡。可榮祿很惱火、很惱火!因為就在北倉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他不得不顧及隨員群中那些個人的意見,在臨近西湖村時改變了主意。否則,今天就不會丟臉,就會在武毅軍和毅軍中樹立一定的威望,甚至……失策啊!這從聶士成和宋慶、馬玉昆藉著抱病在床和整理戰場,遲遲不來參見欽差大臣中可以看出。
唯一值得慶幸的,似乎就是李燾的態度轉變了。這年輕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呢?他真的會為了朝廷而捨棄宗族?吼了幾年都沒編成的禁衛軍真的能誘惑他?無論怎麼說,這年輕軍官是新派的、是熱血的、是單純的、是渴望向上爬也有本事領軍打仗的,就是有些二愣子。
榮祿瞇著眼睛,將頭靠在太師椅的椅背上,立時就有隨從給他拿來一個軟墊,要替他墊在後腦和椅背之間。榮祿揮退隨從,此時他不想別人打攪他的思緒。
黃帶子,沒幾個能成事的!溥仁,這個禮親王的孫女婿,宗室中沒落的一支貝勒,本不應該帶在身邊,事情就壞在這個傢伙身上!
「請五貝勒爺來!」
「輒!」門外有人應喏。
怎麼利用溥仁來徹底消弭自己和李燾之間,朝廷和武毅軍之間的隔閡呢?如若能,李鴻章在北洋的勢力就要大打折扣,今後的直隸總督就不是以前的直隸總督,就得老老實實地守住北洋當奴才!而朝廷,也有機會在武毅軍整編的基礎上建立一支精銳的軍隊,控制在皇親和滿臣手中的軍隊!這不僅僅是太后的期望,也是困居瀛台的那個皇帝的期望。
榮祿似乎打定了主意,正在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溥仁來了。
「榮相爺,您找我?」此時的溥仁渾然沒了喝罵聶憲藩時的氣勢,煙癮發作時的黃帶子脾氣在榮祿面前耍不得!他見中堂大人並沒回答,乃畏畏縮縮地走近榮祿,欠身打了個千,作出一副誠懇悔過的模樣道:「溥仁給榮相擺攤子了,這,這……」
「啪!」的一聲,溥仁照自己的臉抽了一個耳刮子。
「哎!」榮祿擺手道:「貝勒爺這是何苦呢?坐吧。找您來就是商議個事兒,看這情形,您吶得連夜回北京城了。」
溥仁一楞,自己這無職無權、不受老佛爺待見的皇親宗室,跟榮祿來天津,還不是為了找些花頭蹭些油水!?趁便的跑腿兒立個功勞,今後在什麼衙門裡找個好差事就方便多了。可現在倒好,一個子兒沒混到就要打道回府?早知如此,那姓胡的給那銀紙兒就捏在手裡不撒出去了!
榮祿見這酒囊飯袋還在發呆嘎愣,本想發火,又想到了禮親王那層關係,這才忍住氣道:「你當聶士成是好相與的?你呀也忒跋扈了些,如今這天津不是耍脾氣的地兒!我榮祿在這裡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就是老佛爺聖駕親來也要對眾軍好言撫慰,大加犒勞,唉!你呀你,收拾收拾回去吧!」
「相爺,就這麼回去,溥仁以後更抬不起做人了,您再想想轍,但凡能留,溥仁一定夾著尾巴把差事辦好。」
天潢貴胄就是這麼個模樣?榮祿在心裡打了幾個冷擺子,笑道:「好,不回去也行,您貝勒爺得去北倉把聶士成、宋慶、馬玉昆請來天津就本相的教!唉,我也得把朝廷的犒賞旨意頒下去不是?他們幾個首腦不來,這犒賞三軍的事兒如何辦得下去?!」
溥仁一聽這話,身子立時矮了一大截。
去北倉請聶士成?喲喂,自己這貝勒面子有多大?那姓聶的擺明了不給軍機大臣、大學士、總理武衛軍軍務、欽差大臣、一等伯爵榮祿的面子,自己算個啥?皇親?啊呸!皇親在這時節算個鳥啊!
「相爺,您調笑溥仁哩。」
「放屁!」榮祿終於還是忍不住對溥仁的噁心感發了火,他正要繼續喝罵,卻見鐵良站在門口進退不得,忙放緩了語氣招呼道:「寶臣,有事?」
鐵良打千道:「回相爺,那李燾又來了,連個帖子都被送,空著兩手就在門口候著。」
「還不快請!?寶臣吶,你也糊塗!糊塗!」榮祿是又驚又喜,他揣度著李燾去而復返想必是要夜表忠心了!只要再加籠絡,一員大將就此收入幕中,今後練禁衛軍或者編武毅新軍什麼的,滿鐵良、漢李燾,何事不成?!說著話他匆匆站起來整理裝束,那溥仁也趕緊兒地幫相爺拉拉前襟後背,卻被榮祿打開了手罵道:「貝勒爺,您還不去躲著還要怎地?」
溥仁馬屁拍在馬腿兒上,臉色蒼白地愣了愣,欠身作禮就要開溜,卻聽榮祿又道:「不,不用,你就在這裡等著,等著,咱們一起會會這新任鎮台。」
說話間,鐵良已經陪著李燾大步行來了。榮祿趕忙跨過門檻行到滴水處,搶先作揖道:「李鎮台辛苦了,榮祿倉促之間未及迎到二門,失禮了。」
李燾哪裡懂這些門道?人家主人迎出來已經夠意思了嘛!
「敬禮!標下李燾深夜打擾欽差大人,尚請大人恕罪。」李燾又是一個軍禮,站得筆直地說著話,完全是下級對上級匯報的做派。
「請,請屋裡說話。」榮祿見李燾又是那種不倫不類的打扮和禮節,卻也並不著惱,反而伸手拉了李燾的手,親親熱熱地進門,落座,這才笑道:「今日兩番得見鎮台大人行此般西洋軍人禮節,卻不知為何?」
「稟大人,西洋之軍強於大清之軍,不僅僅在於武器,還在於軍人的修養。在軍人來說,最高的禮節就是軍禮,就是表達最大的尊重。標下身為國家軍人,晉見統帥正當行此禮節!」李燾有板有眼地侃侃而談,卻把「老子憑啥要給你彎腰,要給你下跪」的心思隱藏得嚴嚴實實。
榮祿制軍已久,跟西洋教官頗有交道,也知道其中的一些道理,甚至也接受軍人的持槍平胸禮。此番李燾的回答,一是從軍人修養的角度言事,二是說明了最高的敬意。呵呵,這話聽著心窩子就有些發熱呢。
「嗯,軍人修養,對極對極!依榮祿看,李鎮台當為軍人修養之典範!」榮祿隨手就回了一個甜棗給李燾,又指指旁邊的溥仁道:「這位是溥仁貝勒爺,今兒也有話向鎮台大人說說。」
李燾正要起身,卻聽榮祿又道:「鎮台大人安坐,安坐。不瞞您說啊,這位爺就是捆打聶二公子的主兒。」
李燾的臉刷地拉了下來,恨恨地瞪視著溥仁,凶巴巴的眼神將本來就心裡打鼓的溥仁嚇得不敢說話,愣愣地看著李燾兩腿發軟。李燾看著看著,突然「唉」了一聲,偏頭一旁,不再看那溥仁,可胸膛還在一起一伏的大扯氣兒。
榮祿看在眼裡心中暗笑,想來李燾是恨不得揍扁了那黃帶子的,可是也顧及到對方的身份,顧及到自己的顏面,這才最終忍氣吞聲下來。
「貝勒爺哎,您不是有話要向鎮台大人說嗎?聶二公子可是鎮台大人的拜把子兄弟,您捆打了二公子,就是捆打了李鎮台!這個事兒,今夜必須有個了結,冤家宜解不宜結嘛!」榮祿說著話頻頻地給傻不拉幾的溥仁丟眼色,又轉向李燾道:「李鎮台啊,今兒這事也怪榮祿不曾及時發現,以至於事態擴大,傷了眾軍的心吶。榮祿明兒一早就再赴北倉,親向聶大帥請罪。」
李燾暗想:恐怕明兒一早您就要打道回府了!嘿嘿,這便宜人情不賣白不賣,就算巴結他榮祿和那狗屁黃帶子好了。
「榮相言重了,貝勒爺也無需掛懷。唉……是,標下這心裡是有些不舒服,可咱們當兵的不就是給皇家當奴才嘛!」
「此言差矣!鎮台大人莫不是……貝勒爺,愣著幹啥呢!?」榮祿圓場道。
此時,就算白癡也該知道如何辦了,何況那溥仁煙癮兒一過還算機靈,哪裡還敢怠慢?忙伸手入懷,心疼地掏出一疊銀紙兒,恭恭敬敬雙手遞到李燾眼前,哀聲道:「鎮台大人,溥仁今兒犯渾胡鬧,方才榮相已經狠狠地責罵於我,我也誠心誠意地想向您、二公子和聶大帥陪不是,您看,這些銀子您先替二公子收著,但凡養傷順氣還缺啥,只要一句話,溥仁決計辦到!」
「嗨!」李燾忙將溥仁的手推開,連聲道:「貝勒爺言重了!標下此來不是要尋貝勒爺的不是,而是回報於榮相和貝勒爺,軍營裡的事兒摁平了,各路統領大人也分別回營把握部隊,淮軍、練軍各部也打了招呼。維城兄弟那裡,標下也三番勸說順了氣,這事就這麼著了,不提也罷!」
那溥仁敢情是個二百五性格,聽李燾這麼一說,更將手中的銀票往李燾懷裡一塞,順手抓了李燾的手搖著道:「李鎮台,想不到你這麼夠意思,你這朋友,我溥仁交定了!」
「嗯吭!」榮祿見那得意忘形的傢伙心裡就有氣,忙咳嗽一聲,見溥仁知機地退到一邊後才道:「李燾啊,那些銀子你先收著,是替二公子收著的不是?」
李燾看看了懷裡的銀票,面上那張就是十兩的,心想這裡總有幾百兩銀子吧?大數字啊!他靈機一動攏了那些銀票,恭恭敬敬地遞到榮祿面前道:「標下兩度請見榮相卻不曾有所孝敬,這裡就借花獻佛了,還請榮相賞個面子收下李燾的一番心意。」
榮祿哪裡看得起那幾張銀紙兒,不過卻看得起李燾如今的投效之心,乃笑著伸手接了道:「李燾啊,你的事兒榮祿是知道的,武備學堂裡苦讀書倒也罷了,天津戰起你就投身武毅軍,連日血戰卻沒有銀兩進賬。你不送禮倒還罷了,一送,唉!我這心裡頭啊就不是滋味兒了。」
說著話,榮祿將那些銀票放在桌上,探手從褡褳裡取了一卷銀票來,和著李燾獻上的銀票,一股腦地推到李燾面前,笑道:「這些,權當榮祿恭賀你高昇總兵的賀禮了!年輕人憑軍功出身,手裡緊不說,下面還有那麼多過命的兄弟要招呼,不可少了銀子!以後但凡有花銷,儘管向榮祿開口。榮祿還是武衛軍總理嘛!」
李燾暗笑:這榮祿送錢給老子花,還把話說到老子無法拒絕收錢的份兒上了,那,不花白不花!替來順兄弟養老娘,也得花錢啊!
「這,這,李燾,李燾……」李燾看著那堆銀票,眼睛發亮卻語言梗塞,憋了半天才道:「李燾謝恩相打賞!」
榮祿微笑著看了看李燾才道:「好,好,好啊!寶臣,吩咐後面趕緊地置辦一桌,今兒晚上本相要和李鎮台把酒談兵!噢,你也作陪,貝勒爺也作陪,再請裕制台來好生詳敘!」
鐵良應聲出去,榮祿又看著李燾道:「收下,一定要收下。今兒倉促了,改日榮祿再大擺門生席,讓天下百官都瞧瞧咱武衛軍中的真豪傑!」
李燾作出不好意思的情態收了那堆銀票,順溜地瞟了一眼,喲喂,一百兩一張的銀票啊!瞧這榮祿多有錢!勉為其難地收下吧,也幫這老人家花花錢,免得捂在兜裡可惜了。嘴上卻喃喃道:「謝恩相,謝恩相。」
榮祿臉上笑著,心裡卻對李燾估摸了個**成。天下哪裡有不沾腥的貓兒?哪裡有不想掌權的男人?錢和權,就是把握這李燾的兩**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