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軟硬兩手
官兵們爆發出一陣驚喜的喊聲:「金剛!參議大人!」那些丟掉武器的士兵立即轉頭回去撿起武器站回原位,隊伍中「嚓嚓」的上刺刀不斷,血戰餘生的漢子們用期盼和委屈的眼神目送他們的總參議官到督署門口。
李燾一路走來一路激烈地思索著,前線抬下來的千餘兄弟的遺體,苟來順圓睜不閉的雙眼,合圍口木軍秋山旅團於海河——小沙河三角地帶的態勢……此時都被他統統拋開。督署門口的情勢需要他拿出一個態度來,一個能令受辱的聶憲藩滿意,令武毅軍後路前營滿意,令圍觀的老百姓滿意的態度!
想要建設一支強軍,在此時就千萬不可墮了士氣、寒了人心!況且,他還需要遵照聶士成和宋慶兩位老帥的叮囑,為李鴻章蒞津作必要的鋪墊,那就代表著榮祿得滾蛋才行!
他快步走到督署門口,在馮義和的見機引見下,一個標準的立正動作站在榮祿面前,行舉手禮道:「報告!標下武毅軍總參議官李燾,奉命參見欽差大人!」
榮祿在略微錯愕中換上滿面的春風,略微打量了一下李燾,只見這行武毅軍總統官年約二五,身材修長雙肩寬闊,原本清秀的容貌被幾條粉紅的疤痕破壞了不少,兩眼滿佈血絲,現出掩不住的憔悴之色。可是,他身上充滿著硝煙的味道,血腥的味道!髒污的無品官服上不倫不類地紮著銅扣牛皮帶,腰挎一支礙眼的大號手槍,卻毫不在意地虎糾糾站著,一副沙場廝殺,要把誰當場撕碎的模樣。
見欽差不行廷參大禮?無妨!見軍機大臣、總理武衛軍的上官不獻履歷手本?無妨!就這麼直衝沖地瞪著滿族高官,也無妨!反正榮祿是打算把這些暫且忍下去,收拾了眼前的場面再說。
「合肥李家再出戰將矣!哈哈!」榮祿顯得有些乾巴巴地打了個哈哈,向前一步又看了看李燾才道:「此番天津大戰,李大人戰功赫赫,威名遠揚吶!辛苦了,辛苦了!請、請進行轅稍息。」
欽差大臣此時客氣得不像話了,簡直就是折節下交!一眾欽差隨員面露怒色卻不能吱聲;裕祿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漠然以對;而馮義和等人卻著實地暗暗心急,可一看李燾那渾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急又有啥用呢?
李燾迅即想起在桃花寺大營臨行前,聶士成出示的電報。那上面明明白白地說了,榮祿是帶著兩份內容有別的聖旨來的!李鴻章的態度是:應付著!接下來!攆出去!
他向榮祿點點頭後一個標準的向後轉,朗聲道:「武毅軍後路前營營官出列!」
管帶程炳謙立時小跑上前打千作禮。
「後路前營管帶官程炳謙參見大人。」
榮祿則帶著微笑在一旁觀看,他實在想知道李燾會如何處置那批有作亂苗頭的士兵。
李燾一字一句地道:「帶著你的部隊,將所有俘虜押解到楊柳青提督行轅,一個都不能少!」
「回大人,降軍身在督署。」程炳謙保持著打千的姿態說著,心裡卻是大呼爽快。他已經聽出了參議官的話風,也知道這樣一來,嘿嘿……
李燾轉向榮祿道:「稟欽差大人,此時受降已畢,標下恐這些個洋軍作亂,實在應當安置於楊柳青為宜。戰俘,就應當待在戰俘營。」不等榮祿回話,他提聲喊道:「程炳謙,帶兄弟進去,將洋軍俘虜押解出來!」
榮祿臉色大變,正待發作卻聽那些當兵的一陣叫好鼓噪,周圍的老百姓也是齊聲喝彩,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再次忍了一口氣。心道:你李燾能帶走洋人,我榮祿就不可以提解出來嗎?沒必要當著天津軍民行那些個事兒!反而、反而應該做做面子招徠人心,消弭那個混蛋貝勒搞出來的亂局才對。
很快地,欽差大人微笑點頭,示意尚在等待的軍人們可以進督署押人。不一會兒,洋軍俘虜們又排成隊灰溜溜地被趕出督署,在天津軍民的一片叫好聲中,在武毅軍的刺刀威逼下,乖乖地走向楊柳青。
李燾這才喚過聶憲藩,旁若無人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嗯」地詢問一聲後不再說話,只用眼神示意表示「無妨」的聶憲藩跟著自己,這才隨榮祿和眾官員進了督署。
簽押大堂上,氣氛格外的古怪。
堂堂的欽差大臣滿面春風地說著吹捧的話,左手邊首席上被吹捧的年輕人則是一臉鐵青,挺直了腰背坐著,只是偶爾點頭,彷彿他倒成了上官一般。再看那些欽差隨員們,個個牙關緊咬,恨不得立即叫人上來將那傢伙拖出去凌遲。而天津衛各軍、司、道淮系人等,則是暗捏了一把汗,生怕這李門後人太過莽撞吃大虧,畢竟,這裡是直隸總督府,是欽差的臨時行轅。
李燾心裡是有計較的,實際上此時,他還頗為佩服榮祿表現出來的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此言不虛!在官場打混就是磨練人吶!
可是,李燾不能不考慮著如何將榮祿逼走而不進一步地得罪他!憑啥?憑手裡的軍隊!方才故意堅持收押洋軍俘虜,故意派人衝撞督署衙門,不是單純為了平息軍人們的怨恨,而是明地裡給他們撐腰!一旦這事兒隨著後路前營回到大營,一番串聯之下,必然有好戲看了!因此,他帶著聶憲藩進得廳堂,卻故意暫時不去提聶憲藩身上的傷,中途遇到的報信士兵已經說明——那是黃帶子作的孽!榮祿肯定是要回護黃帶子的,那麼一來,榮祿也必然要為這個回護付出代價!
榮祿說著可心的話兒,心裡卻也是明瞭的很。眼前的年輕人著實沉不住氣,心情全部擺在了臉上。這種沙場悍將、官場莽夫,好對付啊!像這樣的年輕人,縱然此時對黃帶子、對自己有些不滿,只要略施小計,再拿朝廷法體這個大義作靠山,要拉攏他到自己幕中,也不是不可能吶!縱然是榮祿,也對五戰五捷的李燾生了真心拉攏之意。
「……武毅軍在天津打得好啊,為咱大清國掙了臉面兒。此番與八國和談,也要全仗武毅軍官兵們出力!聖母皇太后和朝廷已有恩旨,犒賞三軍,拔擢有功官佐!李老弟啊,榮祿在未宣旨之前討個巧兒,先行向您道賀呢!老弟少年英傑、名揚海內,得破格加恩進北塘參將銜,幫辦武毅軍軍務,勳雲騎尉,賞二品頂戴!軍中有功官佐,你也盡可具個履歷名冊,朝廷當照準不誤!天大的恩賞吶!」
李燾心道:「是時候了。」乃啪的起身,向榮祿和裕祿舉手行禮,連聲道:「李燾承蒙欽差大人、制台大人賞識卻無以為報,唯有以整頓強軍、堅固國防來報效國家!大人,方才士兵們群情激憤,標下不得不順勢作出些許態度,以平息可能的兵變。當前河東還有萬餘洋軍,小沙河還有兩千餘口木軍殘餘,天津形勢初定,此時軍心萬萬不可動搖啊!方才莽撞冒犯之處,李燾甘願領受朝廷責罰,此處,先向大人請罪!」
「好說,好說!李老弟胸懷大志、縱觀全局,果真不凡吶!請坐,榮祿正有一事與李老弟商談。放眼天下,論軍事才能之傑出,捨老弟其誰?!榮祿統帥武衛全軍,借助老弟的地方多著吶。」榮祿說著話抬手作勢請李燾坐下後,又搬出慈眉善目的神情,親切地道:「老弟啊,朝廷正在計議籌練禁衛軍,卻多方尋求將才不得,因而一直拖延未決。如今,榮祿可是屬意你來督練禁衛軍吶!」
李燾心裡暗罵狗屁,臉色卻由青轉紅有了一絲笑意。他心裡清楚的很,榮祿方纔所謂的封賞打了埋伏,慈禧老不死給自己的是總兵!如此看來,榮祿是真心拉自己去練什麼禁衛軍了。只要自己一答應,估計榮祿待會兒宣讀聖旨的內容就必定要變。不過那樣一來,自己不就站明瞭陣營,與武毅軍、與李鴻章唱對台戲了?
不,不是這樣!
李燾需要足夠的軍餉、軍械和相對不受權謀政治干擾的環境來練出強軍,更需要一個相對開明的、有大量人才、產業資源可以利用的勢力來發展自己的班底。顯然,李鴻章這個「爺爺輩兒」的人最合適!北洋這個大集團最合適!同樣練兵,老子就練武毅新軍!
不過,如今的面子上可不能這樣說。方纔已經表現了二桿子、愣頭青的一面,得罪了不少人,此時得來點溫順的表現。反正,滿清朝廷沒錢練軍,榮祿也暫時無法從地方督撫手上搞出錢來投入禁衛軍的編練上。等他準備好,老子的強軍早練出來了!
「謝榮相提拔!標下,標下……」
感激涕零的模樣是啥樣?在榮祿的眼裡,就是那李燾兩眼雙光,一臉赤誠地望著自己。哼哼,李鴻章現在沒有編練新軍的名義,而自己卻有個現成的禁衛軍名頭,這對不諳世事又一心想用成績為台階向上爬的年輕人,誘惑大著呢!
「呵呵,這些都是李老弟的忠心衛國該得的!噢,對了,聶公子的事兒,榮祿應該給武毅軍的兄弟們,給諸位一個交待。聶公子啊,宗室中人驕縱慣了,咱們為臣子的應當多忍讓些兒,多擔待點兒,是不?」
站在李燾身後的聶憲藩被榮祿的話拿住了,一時做聲不得。他畢竟比不上李燾,那李燾是純粹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處心積慮地要推翻滿清!他呢,縱然在口木受到梁啟超思想的影響,縱然方才蒙受了屈辱,卻始終還存著效忠朝廷的念頭。國家和朝廷,皇族和華夏民族,此時的聶憲藩還不怎麼分得清楚。
「啟稟榮相,標下這結拜五弟剛從口木回來就投身戰場,當得起將門虎子之稱。只是……」李燾故意截住了話頭,等著榮祿的應對。
「說下去,你我不妨開誠佈公嘛。」榮祿笑道,心裡卻盤算著年輕一代的軍官們能夠拉多少在自己麾下呢?打仗,看來還得依仗這些年輕人才行,那些老古董們早該讓位了。
李燾作出憤憤的神情道:「兄弟們前線血戰歸來,卻在犒賞三軍的欽差行轅裡受辱,李燾擔心今日之事會激起軍心動搖,對天津軍事不利!」
嗯,該宣旨了,給這年輕人一個總兵的甜頭銜著!聶憲藩受辱善後的事情、跟洋人聯絡的事情、鎮撫士兵的事情、今後幫助自己籌練禁衛軍的事情……正是這位新銳悍將、新任總兵向朝廷表示忠心的機會嘛!
榮祿打著吃定了年輕軍人的如意算盤,卻無法想像到——面前的年輕人比當年的康梁維新派更危險!康梁是維新、是變法,這年輕人是要革命、要變天!
李燾沒有等來榮祿的正面答覆,又聽到聶憲藩的呼呼喘氣聲,斜眼看去,馮義和這個忠厚的老將也是神色不善,胡殿甲的神情就更不用說了!再看那班子欽差隨員們,那臉色就真是好看了。有比較機靈的在埋頭沉思,回味李燾和榮祿不多的對話和神情,想從中體味出點東西來,為今後自己的態度立個依據;有的木愣愣地看著李燾以及他身後的聶憲藩,想來在思忖這兩個年輕人咋就有那麼大的膽氣,在行轅裡也敢跟欽差大人叫板;還有的渾然不顧榮祿已經表明了的,拉攏李燾的態度,說橫眉冷對都是輕的,一副剝爾皮,食爾肉的神情!
哼哼,這戲唱得不錯啊!李燾不禁在心裡笑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