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展慕華離得有點遠,因此只是看到她嘴唇的翕動,而沒有聽清哪怕一個字。
「你說什麼?」他皺眉。
「只是在想,如果我現在就死去,你會不會為我掉一滴淚。」
蕭冷月輕淺的歎息,夾雜在淒涼的語聲裡,讓人有種說不出的酸澀。
在悄然到來的寒冬裡,階前已經蝕滿了蒼苔。
雨季過後,葉子便開始凋零。
就像她的生命,在二十歲那年開到極致,在自由裡飛翔了兩年之後,竟然一腳踏進了更深的桎錮。
「不會。」展慕華乾脆利落的回答,甚至沒有一點猶豫。
蕭冷月的心,冷了再冷,連南極的冰川,也許都會比她的溫度高上零點一攝氏度吧?
拋棄了任何掩飾之後,裸珵於肆虐無忌的霜雪之中的,只有她岑寂的足音。
她終究不過是他生命裡一個匆匆的過客,哪怕他曾經為了自己情動。
只是情動,而不是心動。
蕭冷月哪怕為了那一個「動」字,也曾經企盼過。
可是他的話,把她那點一點小小的、可憐的希望,打得粉碎。
哪怕是鱷魚淚,他也不會為自己落下一滴。
「別給我弄得七死八活的,我要你健康地活著,和蕭簫一樣。否則,我可不敢保證會把蕭簫怎麼樣!」
只會這樣的一百零一招。
看準了蕭簫是她的死穴,可是他難道忘了嗎?
蕭簫也是他的兒子!
蕭冷月怒得氣血翻湧,喉嚨口的血腥味,再也忍不下去,充斥了整個口腔。
她想要打落了牙齒也和血吞,可是腹部一陣翻湧,忍不住就全吐了出來。
「冷月!」展慕華看著她衣服前襟上的斑斑血跡,大驚失色之餘,想也不想就撲了過來,「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胸口悶悶的感覺沒有了,蕭冷月倒覺得這口血吐出來,渾身都輕鬆了許多。
她甚至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像是一個將被溺斃的人,好容易呼吸到了新鮮空氣似的,貪婪著吸食著空裡的氧離子。
也許是展慕華的聲音太驚惶,以至於驚動了室外的人。
「怎麼了?」成家兄弟聽到動靜,想也不想地就撞門而入。
蕭冷月低頭,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才抬起頭擠出一個笑容:「沒有什麼,我不知道他發了什麼神經……我又沒有在老虎頭上拔毛,他就這樣跳起來幹嘛!」
她說得輕鬆,笑得輕鬆,似乎那口血並不是她吐出來的。
展慕華看著她的笑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甚至有一個荒唐的念頭,那不過是她預先藏起來的顏料而已。
成懷義懷疑地問:「真的沒有什麼?」
蕭冷月愉快地點頭:「當然沒有什麼事!」
成浩退出去的時候,咕噥了一句:「臉比剛才還白。」
展慕華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半空中。
來不及去想這扇門的牢固程度,只是目光複雜地看著她的臉。
成浩說得對,如果說她的臉色剛才還只是像宣紙,現在就是比宣紙還要白。
最後一絲血色,也從她的兩頰被抽了出去。
如此的觸目驚心。
「你……真的沒事嗎?」展慕華忘了他的憤怒,心裡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痛。
那口血,像是從他的嘴裡吐出來似的,肺腑裡有一剎那的空茫。
還有慌亂。
「有時候吐血不是壞事,至少胸口那團堵著的傷,就被清理了出來。」蕭冷月笑得一點都不勉強。
只是眼皮卻漸漸地沉重。
現在她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管。
可是不行,他們還在談蕭簫的事呢!
她努力地撐開眼皮,展慕華的臉在眼前放得很大。
臉上的表情,卻看得不太分明。
「我送你去醫院。」
「不去!」蕭冷月的拒絕,無比的乾脆。
「你這樣……」
「我只要睡一覺就好了。」蕭冷月的眼皮耷拉下來,乾脆用手指撫了上去。
「那你睡覺吧,我……守著你。」展慕華的擔憂,從來都藏在心底。
她雖然臉色白了一點,但精神看起來倒還是不錯的。
展慕華勉強自己放下了心,扶住她的背部:「我給你上一點藥吧。」
「又沒有破皮,上什麼藥啊……」蕭冷月搖頭,眼睛終於閉了起來。
「那你……」展慕華話音未落,蕭冷月已經像得了聖旨似的,就這樣睡了過去。
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睡千年,不用再醒來。
事實上,她睡得並不好,不過是短短的一個小時過後,她就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
「蕭簫……」她喃喃低語。
「做惡夢了?」展慕華拿出面紙,替她拭去額上的冷汗。
「沒。」蕭冷月有點怔忡。
事實上,她這樣算是做夢麼?所有顛倒的迷夢,根本連一點蹤跡都握不到。
雜亂無章地讓她以為,她的生命已經終結到了虛無。
房間裡的燈都熄了,只有一盞小夜燈,還插在牆壁上,發出熒熒的光澤。
展慕華的臉,顯得有點朦朧。
他臉上所有的表情,在她視線漸漸變得清晰的那一刻,就已經在燈光裡潰散。
「你睡得不安穩。」展慕華隨手合上了自己的手提電腦,半蹲在她的床前。
事實上,電腦根本是白開了,他的目光,根本沒有一刻聚集在公事上。
眼裡眸中,全都是她在枕上輾轉的樣子。
「我睡了很久嗎?」
「不,只有一個小時,要喝水嗎?」展慕華注意到她的唇,乾澀得幾乎裂開。
「謝謝。」蕭冷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覺得喉嚨口,也快冒出煙來。
有一把火,在肺腑裡熊熊地燃燒著,讓蕭冷月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
她現在的狀況,是否有必要去一趟醫院。
就算內心深處,對那裡再有恐懼感,畢竟還是和生命的重量,沒有辦法比較的。
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自虐的念頭,背心撞上的床沿而已,她沒有這麼脆弱。
或者,只要長長地睡上一覺,所有的問題與不適,便可迎刃而解。
水端到她的嘴邊,她想要伸手,展慕華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蕭冷月無奈,只能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咳!」
含在嘴裡的水剛剛嚥下,卻又被嗆了出來。
「你……沒事的吧?」展慕華手足無措,手高高地提起,卻不敢往她的背上拍。
她的傷,也是他造成的。
這樣一想,臉皮厚如展慕華,也忽然覺得臉上有點熱熱的。
蕭冷月緩過氣來,只是一笑了之:「沒事,喝嗆了。」
他小心地把杯子微微傾斜,這一次喝得很順利,蕭冷月幾乎把一杯水都喝盡。
「還要嗎?」展慕華小心地問。
「不,謝謝,不用了。」蕭冷月搖頭。
「再睡一會兒吧!」展慕華扶住她的肩。
蕭冷月眨了眨眼睛,雖然一個小時的睡眠對她來說還不夠,但多少恢復了一點精神。他們之前在討論什麼?
對了,是蕭簫留學的問題。
就算現在留學成了一種風尚,但對於蕭簫來說,他的年齡,也未免太小了一點兒吧?
她轉向展慕華,著急地說:「蕭簫……太小了,你不能那麼做!」
「你跟我回去,我們的生活還會像你離開前一樣。」展慕華迅速地接口。
彷彿再一遲疑,他就會改變主意似的。
蕭冷月苦笑,好不容易的逃離,維持的平安也太短了一點吧?
她的運氣,似乎真是差到了極點。
怎麼偏偏同租的住戶,是成懷義的堂弟!
「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裡了,只不過最近一直在歐洲,分不開身。」展慕華把玩著只剩下了薄薄一層水的水杯。
「早就知道?」蕭冷月有點呆愣愣的。
「你的手機,有衛星定位的功能。」展慕華一語道出了玄機。
蕭冷月下意識地想要掏口袋,一時之間忘了自己的外套已經被脫了下來。
「對了……那個手機……是你送的。」
當時,他說是市場上的最新款,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功能。
「我送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派上用場!」展慕華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難道純粹是誤打誤撞?
「當然,我是特意拿了一款能鎖定你位置功能的手機。」展慕華哼了一聲。
果然是有預謀的!
老奸巨滑,拿來形容展慕華,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要是真到了老年,不知道會奸滑成什麼樣子呢!
蕭冷月腹誹了一遍,又忽然鎖緊了眉頭:「不會啊,我明明關機了的,後來換了手機卡,你怎麼還能……」
「你沒有換手機。」展慕華笑得真像一隻狐狸!
她怎麼可能換掉這隻手機嘛!
僅僅是因為不捨得再花錢買一隻新的嗎?
蕭冷月隱隱覺得自己給出的答案並非如此。
她當時帶走的,除了這款手機和身上的衣服以外,別無他物與展慕華相關。
潛意識裡,其實她也並不願意和她斷了一切的聯繫。
所以,她始終保有著那款他送的手機。
「那為什麼……」蕭冷月忍不住問。
「你是問我為什麼不馬上來找你?我也想給自己一段時間,是不是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以後,我已經可以接受你的離開。」展慕華把杯子放到唇邊,一口飲盡。
蕭冷月瞪著他,那是她剛剛喝過的吧?
難道他已經不再介意喝她的口水?
展慕華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動作有什麼不妥,彷彿有點負氣:「而且,當時還有一件急事,需要我去處理。事實上,幾乎是你前腳剛走,我就去了歐洲。這中間回來過幾次,也一直沒有抽得出時間來,忙得連軸轉。」
「哦。」蕭冷月想,也許該感謝他的忙碌,才讓她享受了這麼久的「自由」。
真的自由嗎?
蕭冷月把頭無力地仰靠在床頭,側首凝神。
身體上的自由,並不代表心靈上的自由吧?其實,她每時每刻,都會牽掛著遠在a市的蕭簫。連帶著,也老是想起展慕華。
展慕華其實有點窩火,因為他在第一時間知道以後,故意想留給自己多一點時間。
結果,沒兩天,他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忘記蕭冷月的倩影,在腦海裡總是逡巡不去。
要不是後來急飛歐洲,他怕是過不了三天,就會直奔y市。
「睡吧,你的精神,看來差得很。」展慕華把空杯子放到桌上,回頭說了一句。
「那蕭簫……」蕭冷月牽掛著兒子,哪裡能夠睡著著?
「你回到我的身邊,蕭簫當然也會在你的身邊。」展慕華小心地扶住她的背,讓她躺下,隨手給她蓋上了被子。
「可是……」蕭冷月張口結舌。
她說了要跟他回去了嗎?
「你回去,蕭簫就在你我的身邊。你不回去,蕭簫就會被我送出中國。就是這樣,沒有商量的餘地。」
展慕華平靜的口氣,更顯得煞有其事,不容打折。
蕭冷月憤怒,兩隻爪子一下子揪住了他的領帶:「你總是用蕭簫來威脅我!」
「對,因為你有可以被威脅的人,是我的幸運。」展慕華說得十分平靜,似乎僅僅在敘述一件事實。
「他也是你的兒子……」她憤憤不平。
「是,但我可以狠得下心。對我來說,蕭簫並不是我的全部。而對你來說,近乎於全部了。」
蕭冷月頹然地鬆開了手,茫然地瞪著他平靜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