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八章以命換命,千金一諾(一)
南郢,是故楚國郢都別名。
故而出身郢都之人,往往會把自己視為最純正的楚人。劉闞之所以吃驚,不是因為別的事情。
季布!
這可是個很有名的傢伙。
對於季布的出身經歷,劉闞還真記不清楚。史記他翻過幾頁,記得的除了那劉邦項羽和漢初三傑之外,留下印象的人,絕不會超過二十個人。如今,這二十個人裡,也有不少在他麾下。
季布應該算是這二十個人中的一個吧。
但之所以記下他,並不是因為他的經歷有多麼顯赫,而是因為一個成語。千金一諾,據說就是出自季布這個人。除此之外,劉闞對季布的瞭解,看起來怕是還沒有李左車瞭解的多。
得黃金百鎰,不若季布一諾……
劉闞那搜集名將的惡趣味頓時氾濫起來。這傢伙武藝不俗,而且又頗有信諾,算是個人物。
「季布,大丈夫生於世上,但求名留青史。死有很多種死法,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而今你就算戰死這僮縣城中,也不會被人記住姓名。後世時,也許至多會背著個草寇之名。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當知我說話算數。
若你肯棄弓投降,我保你性命無憂。不僅是你,這些隨你一同的人,也全都不會追究罪責。
季布,你是個好漢子,當也能知曉是非。韓王成倒行逆施,在這裡橫徵暴斂,草菅人命。短短幾日,就讓這僮縣變得一片狼藉。我記得這裡,也來過多次。當年僮縣雖算不得繁華,可百姓們過的還算富庶。我敬你是信諾忠義之人,為何卻要助那韓王,做這等助紂為虐之事?」
箭塔上,季佈滿面羞紅,無言以對。
這個時候,灌嬰帶著人趕了過來,看到那箭塔上的季布時,不由得奇道:「季布,你怎在此?」
「老灌,你識得此人?」
灌嬰道:「當然認得。他原本是樓倉軍中一名伍長,因喝醉酒之後打死了一個地痞,本該被處以極刑。是葛嬰出面,向鍾離求情,才算饒了他的姓名。不過也因此被除了伍長之職,在軍中擔任小卒。此人頗有勇力,而且人緣很好。我當時本想把他要來,可是鍾離不同意,只好作罷。
再後來,他就被調出了樓倉大營,好像是給調到了大澤鄉軍營之中。
我還以為他戰死了呢……沒想到竟然從了葛嬰那逆賊。季布,見到君侯在此,還不立刻投降?」
劉闞有點羞愧了!
自己這個泗水都尉做的,可真不太稱職啊。
麾下有這樣的牛人,自己卻不知道。但也怪不得劉闞,自從他擔任泗水都尉以來,就一直四處奔波,很少呆在樓倉。即便是呆在樓倉,他也是忙於公務,難有時間仔細的尋訪賢能。
季布,不過是軍中小卒。
即便是勇武,可奈何這樓倉軍中勇武之人無數,而劉闞叔侄,更是勇武異常,怎能顯得出來?
身份地位的懸殊實在是太大了!
大的即便劉闞知道季布這個人名,也不知道這個名人就在他麾下效力。
怪不得……
劉闞有點明白季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了。只怕是因為葛嬰當初為他求過情,他記下了這份情意。想到這裡,劉闞反倒是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想要勸降季布,似乎並不容易。
「君侯,當從速決定,咱們可不能在通縣停留太久!」
劉闞揉了揉鼻子,看著季布和那一干軍卒,輕歎了一口氣說:「季布,我重你是個有情義的漢子,實不忍讓你這般死去。我要殺你,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只是我……實在不忍殺之。
你想必也是個聰明人,當明白那葛嬰強攻樓倉,本就勝算不多。
如今我火燒了僮縣糧倉,他幾萬大軍只怕用不了兩三日,就要絕了糧草。空有一夥烏合之眾,人數雖多,又能奈何得了樓倉?敗亡,只在眼前……我也猜出你為何隨那季布造反,無非是他曾為你求情,救過你一次性命……這樣吧,他救你一命,我可以還他三命,可否?」
季布在箭塔上,已收起了弓箭,依舊有些猶豫。
「君侯此話怎講?」
「你若降我,這次我就饒他一命。不僅如此,將來若他繼續與我為敵,我還可饒他兩次。
一命換三命,季布你也足以償還他的恩情。
如果葛嬰夠聰明的話,說不得能長命百歲;但三次之後,如果再落到我的手裡,我絕不饒他。」
「君侯不可如此……」
李左車一怔,連忙勸阻道:「那葛嬰終非常人,放虎歸山,必有後患啊!」
劉闞傲然笑道:「區區葛嬰,尚不足為慮。若能以葛嬰之命換來季布,饒他三次又有何妨?
少君,若我連那葛嬰都要顧忌,以後還能成甚事業?此事我意已決,季布你如何選擇?」
季布說:「君侯,我若不降……」
「你若不降,我這裡有三百飛熊軍。一聲令下,滅爾等不過彈指之間。我會厚葬與你,而後立刻回轉樓倉,劫殺那葛嬰。到時候,我定不會放過他,取他性命,讓他與你九泉下作伴。」
「兄長……」
箭塔下,一個青年忍不住喚了一聲。
季布沉吟片刻,仰天一聲長歎,「葛將軍,非是季布忘恩負義,實在世……君侯,季布……降了!」
說著他,他棄了弓箭,手搭箭塔木欄,縱身從箭塔上跳了下來。
「都丟了兵器!」
他喊了一聲,緊走兩步後,單膝跪在劉闞馬前:「罪人季布,叩見君侯。但願君侯能恪守信用,不忘今日之諾。」
劉闞翻身下馬,大笑著將季布攙扶起來,「我得季布兄弟,勝得十萬甲兵。」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從表面上去,似乎是荒誕可笑,沒有半點道理。
葛嬰如今在樓倉,手裡握著幾萬兵馬,比起樓倉,似乎是佔盡了上風。劉闞大言不慚的說饒葛嬰性命,如果放在後世,說不得會被人嘲笑做瘋子。他幾百人,就算加上樓倉的兵馬,居然想要打敗十倍於他的韓軍?這種事情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個笑話,一個不可能的笑話。
可季布卻心知肚明,劉闞並非在說大話。
他是南郢人,是楚人。
父母早亡,身邊只有一個兄弟,名叫季心。
季布這個兄弟,性情暴烈,且仗義疏財。早年曾遊俠關中,在三秦之地曾闖下不小的名號。
為人任俠而好鬥,屬於那種一言不合,就會拔劍相向的人。
在家鄉和當地大豪鬥劍,失手殺死了對方。季布無奈,只好拋棄家產,帶著季心逃離家園。
本來,季布想要去吳地,也就是會稽郡躲藏。
可偏偏季心當年遊歷關中的時候,正逢劉闞在富平和匈奴人交手,不由得為之嚮往。劉闞坐鎮樓倉,季心就提出了去投奔樓倉的主意。季布一開始不肯答應,畢竟劉闞是一個老秦。但聽了季心的說辭之後,也不禁生出仰慕之情。加之劉闞那杜陵酒神之名,特別是樓倉自建立以來,泗洪一地百姓安居樂業,淮漢一路盜匪絕跡,讓季布對劉闞,的確是很敬重。
於是和兄弟一起來了樓倉!
而當時,正逢三田之亂,劉闞不在樓倉。
季布兄弟一合計,乾脆投軍算了。
樓倉軍和大多數軍隊不一樣,用劉闞的話來解釋:樓倉軍是職業軍人,而不似老秦的兵制。
在樓倉,一共有兩個兵營。
一個是所謂的更卒大營,用來掩人耳目。
服役的壯丁,會在這個大營中進行最基礎的訓練。但這個大營裡的兵卒,算不得樓倉軍。
只有經過了一番考驗和磨練之後,才可能加入真正的樓倉軍,成為職業軍人。
當然了,這種事情,決不可能為外人所知。即便是季布兄弟二人,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奧秘。
樓倉有極其豐厚的條件,讓劉闞來訓練職業軍人。樓倉不缺糧,劉闞不缺錢。
這兩件加在一起,就形成樓倉特有的兵制。
當然了,對外宣稱,仍然是徵召兵役,否則必然會被彈劾。當了樓倉兵,不用服徭役,不需要自己配備兵器乾糧,一切都有樓倉分配。吃得飽,穿得暖的同時,還可以得到一些軍餉。
這對於當地人而言,頗有誘惑力。
但是要成為真正的樓倉兵,也並不容易。劉闞只能在小範圍內推行這套精兵政策,除了樓倉,哪怕是在大澤鄉等地的兵營之中,都會實行老秦的兵制。這也是樓倉軍自建立以來,五六年當中,只有兩千兵馬的緣故。其中固然有條件環境的制約,更多的則是由於劉闞的謹慎。
況且,兩千精兵對樓倉而言,已等同於十抽一。
再擴大的話,哪怕劉闞再有實力,也承受不起這種壓力。
本來,季布兄弟很有希望成為職業軍人。可惜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鬥毆,最終喪失了機會。
季布兄弟兩人被調到了大澤鄉軍營,後來葛嬰前來,季布念其救命之恩,於是跟隨了葛嬰。季布這個人很重情義,也很守信諾,否則也不會有後世千金一諾這個成語的出現。不過他追隨葛嬰,卻不代表他認同葛嬰的做法。特別是葛嬰立韓成為王,讓季布非常的反感。
韓成朱雞石在僮縣的橫徵暴斂,也讓季布深惡痛絕。
若非念葛嬰當初為他求情,說不定季布早就帶著他那兄弟,往會稽郡去了。
但這並不代表說,季布是一個盲從之人。他有頭腦,也在觀察。從葛嬰兵強馬壯的聲勢中,季布清楚的看出,葛嬰和韓成這些人,並非成大事之人,遲早會滅亡。留駐泗洪,強攻樓倉,只是加速了他們的滅亡而已。如今,僮縣再一丟失,葛嬰所部的命運,已可以預見。
不過,令季布最為感動的,是劉闞對他的重視。
為了不讓他背負背信棄義的名聲,甚至不惜饒過那葛嬰三次性命。而葛嬰呢,可能已記不得,麾下還有季布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了吧……也好,這樣一來,總算是還清了葛嬰的恩情。
劉闞在僮縣略做休整,而後將兵馬重做分配。
那些韓軍的俘虜,劉闞一個也沒有收留,願意走的就走,不願意走的就留下來。反正韓王成和朱雞石已經死了,僮縣城裡更空無一物,這些人留下來該如何生存,無關劉闞的事情。
他把飛熊軍分成兩隊,蒙疾和灌嬰各領一百五十人,屠屠和哈無良為副將。
這四人當中,哈無良的身手可能是最差的一個。但毫無疑問,出身鐵鷹銳士的哈無良,在軍師素養上,也許僅次於蒙疾。這個人很冷靜,遇事也不慌張,可以很好的給予蒙疾協助。
劉闞把季布留在了身邊。
跟隨季布的六個人,和僅剩下的四名樓煩騎軍,組成了劉闞的親衛。
而季布,變成了劉闞的親衛長。只這份看重和信任,已足以讓季布為之感動莫名……
李左車李成兩人,成了劉闞的參謀。驪丘也跟隨在劉闞的身邊,如同影子一般的悄然無聲。
一切準備妥當,劉闞帶著人離開了僮縣。
留下來的,只剩下滿目的瘡痍。僮縣百姓走出家門,看著這一幕景象,亦不由得心感淒涼。
兵臨樓倉,已經第五天了!
葛嬰也記不清楚,他究竟對樓倉發動了多少次攻擊。從三縣收繳來的沖車撞木,都投入了使用。投石車也損壞了大半,在僮縣庫府中翻出來的二十一具大黃參連弩,幾乎全部報廢。
死傷的人數?
誰還耐得了性子去清點……
如果算上早先秦嘉損失的兵馬,韓軍的傷亡人數應該超過八千,幾近萬人之數!
戰果呢?
有!的確是有!
突破了三道羊馬牆,還填平了側堡外的護城河。可成果僅止於此,樓倉的主城看似很近,卻又無比遙遠。用幾千人的性命,只換來了這樣的成果,葛嬰也說不清楚該高興,還是羞愧?
「將軍,不能再打下去了!」
葛嬰的幕僚們眼看著正前方的戰場,忍不住出言勸阻,「這樣打下去,就算是攻下了樓倉,我們一樣會損失慘重啊。」
樓倉灰黑色的城牆,在炎炎烈日下,已經成了黑紅色。
粘稠的血漿,順著樓倉的城牆流淌下來,一道一道,乍看就如同裂紋一般,密佈在牆壁上。
城牆下,橫七豎八的倒著無數具殘缺不全的屍體。
燃燒的沖車,傾倒的大黃參連弩,還有那一具具已經報廢掉的投石車,散落在四周。
太慘了,實在是太慘了!
葛嬰面帶苦澀的笑容,輕輕搖頭,「不是我要打,而是那邊的人,在牽著我們,不得不去打!
你們看看,如今這軍中的士卒,還有幾個能保持冷靜?
難道我就看不出來,樓倉失了幾道護牆,平了兩道溝渠是有意為之嗎?他們這是在引著我們攻打,兒郎們已經殺紅了眼睛,如今那可能再聽從我的命令。只怕我剛一說要停止攻擊,兒郎們的這股子氣也就要洩掉了……咱們現在,也只剩下這一口氣撐著,萬萬松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