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零章驪山之囚
始皇帝三十九年十月中,月氏人突然出兵。
趁磴口河面冰封時,八萬月氏鐵騎襲擊河南地,北地郡郡守召平猝不及防,被月氏人擊潰。
磴口至北廣武縣遭遇月氏人的襲擊,萬餘人被擄走,沿線城鎮村莊,皆化為廢墟一片。
十月末,新任大秦上將軍,邊軍統帥王離下達了反擊命令。五萬秦軍自臨河等地開拔而出,對月氏人進行反擊。在許多人看來,精於騎射的月氏人,將會和大秦邊軍有一場殊死搏殺。可誰也沒有想到,月氏人僅僅是略作反抗之後,迅速撤離河南地,在河北又退後百里。
好嘛,這無疑是一場大勝。
對於北疆邊軍而言,突然撤換主帥,毫無疑問會產生動盪。
然而一場大戰,轉移了所有人的實現。特別是王離軍的大獲全勝,更讓許多人為之歡欣鼓舞。
自然而然,主帥被撤換的影響就被撿到了最低。
駐紮在陽周的秦軍大將涉間本對這突如其來的命令感到不滿。然而這戰火一起,涉間也無暇在追查此事。待大戰結束之後,涉間發現,王離已經站穩了腳跟,在北疆取代了蒙恬的位置。
昔日親蒙恬的將領,紛紛被撤換。
而東陵侯召平的失蹤,更讓早先扶蘇一系的將領,如同失去了主心骨。各部人馬的主將,被王離一系的將領取而代之。大將蘇角被委任為上郡膚施大營的統帥,王離則駐紮在九原城。
扶蘇突然被下詔處死,蒙恬也魂歸黃泉。
召平失蹤,月氏人奇怪的叩邊……所有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正常,然則聰明人,卻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處。同時,王離下令追查扶蘇的去向,口稱必須要『生見人,死見屍』。
陛下為什麼要殺扶蘇和蒙恬?
王離雖說是奉詔行事,然則這不餘餘力的抓捕行動,更讓人感到有些古怪。
十一月中,涉間上書王離,請求出兵河北,以懲治月氏人。月氏有人口二百萬,控弦之士數十萬。然則在涉間的眼中,以大秦邊軍之戰鬥力,摧毀那月氏國,也只是分秒鐘的事情。
說起來,秦軍的戰鬥力,比之當初蒙恬打匈奴時更加強大。
佔居了河南地以後,秦軍又增添了一處馬源。河南地極為適合牧馬,以至於秦軍的騎軍較之從前更盛。以如此強大的秦軍,過河出擊月氏國,易如反掌。可是這麼一個看似合理的請求,卻被王離毫不留情的給駁斥了。按照王離的說法:北地郡遭逢大敗,而東胡人虎視眈眈。
此危急存亡之秋,不可妄動兵戈!
北地郡的確是遭到了損失,然則卻未傷元氣。至於東胡人……東胡王在九月病故,八大帳各立單于,正處於混亂的狀態。雖有欒提東胡一部強大,卻終究只一部而已,根本不足為慮。
於是,涉間再次上書,據理力爭。
十一月中,王離下令罷免了涉間的陽周主將之職,調往雲中郡,駐紮於假陰山一線,以監視東胡月氏兩部的行動。但王離的命令中還嚴詞警告涉間:未得將令,涉間不得擅自開啟戰端。
幾乎就是在涉間接到命令的同時,始皇帝的儀仗自皮氏(今山西河津市)過大河,進入內史郡治下。在龍門山(今山西平順縣東北)入住行宮。十日後,詔告了始皇帝駕崩的消息。
訃文由左丞相李斯撰寫,歷數始皇帝生平功績,並定下了喪祭時間。
留守咸陽的右丞相馮去疾得知消息之後,頓時大驚失色。幾乎是連夜出發,率領咸陽大小官員前往龍門山接迎靈柩。然則在龍門山,李斯又出具了始皇帝的遺詔,由嬴胡亥繼任帝位。
這是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遺詔。
不過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
自六月以來,始皇帝的種種作為讓人茫然不解。先是在著縣提蒙毅為御史大夫,似乎是在向人表明,他扶立扶蘇的決心。但旋即又改變行程,巡狩北疆……緊跟著,賜死扶蘇,誅殺蒙恬。當所有人,甚至包括蒙毅在內都還沒有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他死了!
而且下詔讓胡亥繼位。
如果這樣一想,始皇帝賜死扶蘇的行為,倒也好像有了解釋。
可始皇帝雖然疼愛胡亥,可在繼承人的事情上,卻是一直傾向於扶蘇啊……
種種猜忌,讓馮去疾無法釋懷。而更讓他吃驚的是,當他提出祭拜始皇帝的時候,卻遭到了拒絕。
身為始皇帝的老臣,祭拜陛下,似乎很正常。
可這樣一個請求卻被拒絕,讓馮去疾不得不感到了奇怪。
就在當晚,中車府車士闖入馮去疾的居所,將馮去疾和他的大兒子,當朝大將軍馮劫一併拿下。
沒等大臣們反應過來,蒙毅也被捉拿起來。
這,這,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最古怪的事情卻出現了……按照禮法,應該是先喪祭始皇帝,之後靈柩才可以入葬。
喪祭的時間,是正月初一。
可入葬卻是在十二月初三這一天。也就是說,入葬比喪祭的時間要提前了幾乎一個月。那喪祭之時,祭奠誰?又如何祭奠?隨行的博士自然不會同意,齊刷刷上書,表示反對此事。
上書第二日,胡亥下詔,將上書的博士全部處斬,並誅夷三族。
一日裡,胡亥就殺死了三十多名在大秦朝頗有名氣的儒生博士,讓所有人立刻都噤若寒蟬。
次日,胡亥再次下詔,命少府章邯加快修建始皇寢陵。
並征伐內史郡、隴西郡、三川郡十一萬人,恢復當初被始皇帝已下令停工的阿房宮的修建。
美其名曰:以緬懷先帝之英靈。
諸如此類的許多詔令,讓內史郡一下子變得人心惶惶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出現如此多怪異的局面?
十二月初三,嬴胡亥率領群臣和眾皇子,將始皇帝靈柩入葬驪山皇陵。
兩萬名囚徒被隨同合葬,再也沒有走出皇陵半步。為此,驪山發生了一場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的暴動。不過面對著寒光閃閃的矛戈,這一場暴動,很快就被中尉軍鎮壓了下去。
夜色漆黑,一場冬雨,伴隨著雷聲傾盆而下。
位於驪山西繡嶺第一峰上,有一座聞名於天下的烽火台。五百多年前,在這座烽火台上,曾上演了一出『烽火戲諸侯,一笑失天下』的好戲。周幽王為搏愛妃褒姒(音si,四聲)一笑,在這裡燃起烽火,戲弄諸侯。結果卻是,犬戎攻入驪山,周幽王被殺,褒姒被擄。
號稱有八百年江山的大周,從那之後,遷都至雒陽。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老秦人走出了西垂,邁出征伐天下的堅實一步。
然則時隔數百年以後,烽火台下再次燃起了烽煙。驪山囚徒和秦軍發生了一次激烈的衝突。
烽火台下,遍地死屍。
鮮血,讓大地變紅。雨水沖刷之後,使之變得淡了許多。可那隱隱的血紅色,在電閃雷鳴之中,卻依舊格外醒目。
卡嚓,一道銀蛇在夜幕中閃過,仿若要撕裂蒼穹。
慘白色的光亮,照在烽火台下的大地上,只見一直青筋虯曲的大手,從死人堆裡伸出來,朝著蒼穹,似乎要把那雷電抓在手中。緊跟著,死屍翻動,從死人堆裡,爬出了一個彪形大漢。
這漢子,年紀大約在四五旬的模樣,一頭亂髮披散在肩上,虯髯屈結,只能看到一雙澄亮的眼睛。那眸光閃閃,與夜幕中的雷電光芒呼應。雄獅一樣的體魄,令他看上去極具威壓。
全身上下,血跡斑駁。
大漢站穩了身形後,目光掃過週遭,突然一亮,上前兩步蓬的一把攫住了一柄鐵劍。
單手發力,拔出了鐵劍。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他舉起鐵劍,仰天放聲大笑,「我蓋聶還活著,哈哈哈,我蓋聶還活著!」
轟隆隆,天邊傳來了一陣轟鳴聲。
瓢潑冰涼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而他卻恍若未覺。許久之後,蓋聶似乎想起了什麼,將鐵劍收起來,從一具秦軍的死屍上拔出一桿長槊,大聲的喊道:「阿羅,阿羅……你可還活著?」
在一塊大石旁邊,幾具死屍翻動。
「師傅,我在這兒!」
一個青年爬出來。原來,這大石頭有一半埋在土裡,但探出來的一半,底部卻和地面有一線縫隙,正好能容納一個人躲藏。這青年一身赭色囚衣,顯然也是一個囚徒。臨戰之時,他大腿受傷,於是就躲在了這石頭縫隙中。隨後當一具具死屍倒下,把他就給完全隱藏起來。
即便是後來秦軍巡視戰場,也沒有能發現他。
青年爬出死人堆之後,看見蓋聶,不由得放聲大哭道:「師傅,我還活著,阿羅還活著!」
蓋聶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了青年跟前。
一把攙起了青年,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眸中閃爍著一種慈愛的光芒,「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師父,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青年看著滿地的死屍,忍不住哭道:「二柱子死了,老狗也死了……咱們那一營的人,都死光了。」
蓋聶的眼中,有一種痛苦之色。
許久之後,他深吸一口氣,一把攫住青年的手臂道:「不,還沒有死絕。你和我,都還活著!」
「師父,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離開這裡!」
蓋聶突然把手中的長槊,遞給了青年,「阿羅,這事情沒那麼簡單。老陳他們在死之前,曾私下裡對我說,為陛下下葬的時候,聞到了一股腐臭之味。而且那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屍體腐爛後才會產生的氣味。老陳三代專門為人興辦喪事,對那屍體的臭味,最是清楚不過。
老陳當時還說,那股子臭味,少說死了也有一兩個月。今年天氣冷的早,說不得死得更久。
結果第二天,他們就被合葬了……陛下的死,怕有問題啊!」
「師父,你不是一陣都恨陛下嗎?為何對陛下之死如此在意?」
「我當然恨他……」蓋聶沉默片刻後,輕聲道:「可我不能不承認,他是一個好君主。當年因為荊軻的事情,我受到牽連,被抓來驪山服刑。但一開始,他還對我不錯,甚至還有心想我做他的鷹郎將。只是當時我心懷怨恨,故而未能答應。這些年過去了,那仇恨也淡了。」
青年說:「那我們離開這裡,去哪裡?」
「我不知道……」
蓋聶想了想以後說:「這新皇帝只是個小孩子,老秦會是什麼樣,還很難說。咱們最好是觀察一下,如果這小皇帝和陛下一樣,是個有為的君主也就罷了。如果他不是……你我就找機會殺死他,也算是為這些死去的老兄弟報仇。總之,咱們伺機而動……我們往北地郡走。」
「去北地郡?」
「對,我們去北地郡……」
蓋聶說:「小皇帝登基,內史郡定然是守衛森嚴。往南要通過函谷關,往東要過大河,都不太容易。唯有往西和北兩個方向!北地郡我有一個朋友,就住在雞頭山下的烏氏。他是個商人,而且還享有徹侯之位,在當地頗有威望。我們可以先在烏氏躲藏,待風頭過去,再做打算。
順便,我要你把我教給你的劍術練好,說不得什麼時候,你還能憑此劍術,去建功立業。」
對於阿羅來說,蓋聶就如同他的父親一樣。
他本是驪山刑徒的兒子,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是一個囚奴。父母早亡,從五歲起就被蓋聶收養,成為蓋聶的關門弟子。十五年來,靠著蓋聶的照顧,他茁壯成長,並跟隨蓋聶學劍,劍術超群,武藝不俗。自幼生活於驪山刑徒大營的環境中,阿羅的性情也非常堅忍。
蓋聶既然做出了決定,阿羅自然不會去拒絕。
冒著瓢潑大雨,師徒兩人相互攙扶著,從死人堆裡走出來。
「師父,我想改個名字!」
「為什麼?」
「阿羅阿羅的,似乎很像女人。我生於驪山,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個囚奴……乾脆,我就叫做驪丘吧……驪山的驪,山丘的丘……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在驪山所遭遇的一切。」
「也好……那就叫做驪丘!」
聲音漸行漸遠……
天邊雷聲轟鳴,蒼穹銀蛇亂舞。
雨越下越大,似是要把這人間所有的罪惡,都沖刷的一乾二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