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章烏氏裸
涇水,宛若巨蟒,橫臥北地。
這蟒頭,就是雞頭山所在的位置。相傳,軒轅黃帝也曾登臨雞頭山,以祭祀天地,眺望山川。
十年前,始皇帝在統一六國之後,首次出巡的第一站,也是雞頭山。
這雞頭山形如雄雞引頸報曉,昂首屹立與三秦大地。峰巒突兀,溝壑縱橫。春季時,樹木繁茂,花草似錦。河渠流水潺潺,山間鳥雀嘰嘰,令人不由得心曠神怡,忘記所有煩惱。
正冬春之交,大地回春,萬物復甦。
然則雞頭山依舊是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宛若素裝佳人,玉立於山川之間,更增添嫵媚之色。
雞頭山的山腳下,有一座佔地廣袤的城鎮,名為烏氏縣(今甘肅平涼)。
在烏氏縣裡,縣令是誰,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座城鎮有一個真正的主人,單名一個裸字。裸本是戎狄人,生於烏姓部落,精於畜牧,是北地首屈一指大商人。始皇帝將烏氏部落的所在地,建立了烏氏縣,並封裸為烏氏君,故而又被人稱之為烏氏裸,在北地頗有威望。
始皇帝一生,一共只封賞了兩個平民為君。
一個是嬴政一生都很尊敬的巴君秦清,另一個就是這烏氏裸。
北地原本就是戎狄所在,烏氏裸又是戎狄後裔,故而在北地的威望之高,連縣令也比不上。
他在烏氏縣城外,建起了一座城堡,名為烏氏堡,有僕數千人。
烏氏裸的主要產業是以畜牧為主。故而在昭王城西北,一直到大河東岸,差不多十萬頃土地的牧場中,蓄養牛羊馬匹無數。就連始皇帝在世時也曾戲稱:烏氏裸的牛羊,當以谷量。
就是這樣一個牧夫,卻成為能和大臣們一起,參加皇帝酒宴的大人物。
二世元年,也就是公元前209年正月初十,蓋聶驪丘師徒,一路小心謹慎,來到烏氏堡外。
師徒兩人蓬頭垢面,顯得很狼狽,和叫花子似乎沒兩樣。
不過,守護城堡的家丁卻沒有因此而小看兩人。在詢問的蓋聶師徒的來歷之後,迅速將兩人請進了門樓中,然後有人去堡中通稟。一舉一動,莫不顯示出烏氏裸極為良好的家風。
驪丘忍不住說:「師父,這烏氏裸好大的氣派,好嚴的家風啊。」
「烏氏裸走南闖北,從一介販馬的商人,而成為今日的烏氏君,其眼界和氣度,當然不一般。
你不知道,當年我與烏氏裸相識的時候,他尚未發家,卻已有小孟嘗君的稱號。為人很豪爽,也非常俠義。當初他曾想請我做他門客,但被我拒絕了。沒想到……還是要投靠於他。」
蓋聶忍不住歎了口氣,似乎是感歎命運的無常。
就在這時,門外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個胖乎乎,若同肉球一樣的男子,似滾動一般的走進門房。
來人約五十多歲,兩鬢斑白。
大圓臉,小眼睛,鷹鉤鼻,闊嘴……五官生的極不協調,圓臉上的笑容,卻讓人頓生好感。
「聶兄,可是聶兄?」
他一進門,就大聲叫喊起來,語氣中帶著興奮之意。見到蓋聶師徒的模樣,他先一怔,旋即跑了上來,也顧不得蓋聶那身上的刺鼻氣味,一把抱住了蓋聶,「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啊!
剛才小傢伙們說有一個榆次老友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是你……只是沒想到啊!聶兄,當初先帝將你囚入驪山時,我曾多方奔走。但先帝因那人之事,意志決絕,最終未能赦免。
多年來,我也打聽不到你的消息,甚至以為……如今見你,真是高興,高興的很呢。」
看得出,他是真的很高興。至少在驪丘聽來,這番話沒有半點虛假之意。蓋聶也頗為感動,深施一禮道:「悔不該當初不聽君侯勸說,以至於遭此劫難。君侯之義,聶實感激不盡。
今落難之人,前來投奔,還請君侯收留。」
「甚個收留不收留,你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
烏氏裸連連點頭,「我也是剛從咸陽回來,驪山的事情,也聽說了一些。正準備讓人去打聽一下,你卻來了。如此甚好,你先在我這裡住下,好生休養。待朝政安穩之後,我自會設法為你洗脫罪名……若實在不行,我西北尚有牧場,海闊天空,聶兄你不必太過擔心此事。」
烏氏裸的爽快,讓蓋聶生出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
深施一揖,他輕聲道:「君侯高義,聶感激不盡。」
烏氏裸一把攫住蓋聶的手,又看了看驪丘,「走走走,先洗去這一身的晦氣,晚上咱們痛飲三百杯。
對了,我命人從巴郡購來了六年窖藏燕酒,想必對你口味。」
蓋聶是太原郡榆次縣人,性喜烈酒,猶好那入口如烈火一般燃燒的燕酒滋味。只是自燕趙滅國之後,這燕酒的方子也幾乎失傳了。而蓋聶被囚入驪山後,更沒有機會品嚐燕酒的滋味。
聞聽烏氏裸這裡有燕酒,蓋聶喜出望外。
雖不明白那窖藏二字的含義,但依舊是喜上眉梢,連連點頭。
自有家僕燒好了水,讓師徒兩人痛痛快快的洗了一遭。當晚,烏氏裸在堡中擺酒,和蓋聶喝得大醉。
「這烏氏堡內,聶兄你可隨便走,沒甚好顧忌的。
只是有一處地方,你需注意。堡內西北小院,你萬不可靠近。只要近那小院三百步範圍中,生死勿論。如果真出了事情,我不會幫著你。餘者,可隨心所欲,如自己家中住一樣。
想要什麼,只管告訴我,我會設法操辦。」
蓋聶趁著酒興道:「君侯,我生平寄情於劍,除這燕酒之外,無所嗜好。請君侯為我備兩柄好劍如何?我想趁此機會,好生調教一下驪丘。你也知道,我這一生,授徒無數,然得我真傳者,唯驪丘一人。」
「這有何難?我庫府中有不少搜集的古越名劍,聶兄若喜歡,只管拿走就是。」
兩人邊說邊聊,漸漸的就醉了。
驪丘攙扶蓋聶回房,烏氏裸則是直接躺在大廳裡,呼呼大睡……
就這樣,蓋聶師徒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每日練劍習武,日子也算是過的舒心。然則從烏氏裸的口中,他們聽到了許多關於大秦的消息。
胡亥在登基不久之後,就祭起了屠刀。
而這一次,他的屠刀砍向了他的兄弟姐妹們。先是奪了他哥哥嬴將閭的兵權,而後迅速把將閭囚禁起來。在趙高等人的唆哄下,胡亥毫不留情的把他十二個哥哥在咸陽街頭斬去頭顱。
九個姐姐,在杜縣(今西安東南)五馬分屍。
另有三個兄長,則被逼迫自盡……馮去疾父子在獄中被殺,蒙毅滿門被抄斬,夷平了三族。
蓋聶聞聽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由得目瞪口呆。
自古以來,有凶殘者未能如胡亥這般,連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不肯放過。
烏氏裸圓乎乎的胖臉,再也沒有了笑容,他解釋道:「陛下雖受先帝寵愛,然則其母出身低賤,在眾皇子當中並不得關愛。如今大開殺戒,未嘗不是存了報復的心理。但更多的,則是由於眾位皇子對先帝遺詔持有懷疑態度。特別是將閭王子,反應最為激烈,故而不得善終。
可是陛下殺左丞相一家手段未免過於激烈了……夷平蒙家三族,更讓無數功臣之後頗感心寒。今左丞相李斯尚能輔佐朝政,使朝綱不壞。可若是李斯一去,誰又能輔佐陛下坐穩江山?
如此下去,大秦五百年基業,將要毀於陛下之手啊!」
這也就是在烏氏堡中,烏氏裸可以這樣說話。若換一個地方,他絕不會如此暢所欲言。
「聶兄,關於你清白之事,怕是要等些時候了……如今朝政為趙高李斯把持,尚需觀察。
如果陛下再這樣倒行逆施下去,我看也不必費心去洗刷罪名了。到時候你留在我這裡也好,去塞外也罷。如果真的想要回家鄉,我也能想辦法解決。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陛下竟然如此?先帝的手段雖激烈,卻未如陛下這般殘虐。我真擔心,這大秦的未來會是如何?」
烏氏裸憂心忡忡,可是蓋聶驪丘兩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
敬服始皇帝是一回事,對大秦的恨意是另一回事。蓋聶想了想,「既如此,那就看看再說吧。」
烏氏裸點點頭,起身離去。
蓋聶則帶著驪丘來到了城堡的花園裡,取兩柄寶劍,遞給驪丘一柄,在花園中操練了起來。
練了一會兒之後,蓋聶感覺有些疲憊,回去休息。
驪丘一人在花園中自顧自的練劍,只練得滿身汗水,卻週身舒暢不已。
將寶劍收起來,驪丘從一塊青石上,拎起青色大袍罩在身上,轉身走出了花園。花園門口,有兩條小徑。一條是通往城堡大廳,一條卻是往城堡西北。此時,正處在黃昏的時候,天色有點暗。驪丘正準備回房去,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喵』的聲音,立刻引起驪丘的注意。
回頭看去,卻見通往西北的小徑上,出現了一隻小貓。
應該是純種的獅子貓吧……毛髮雪白,頸部修長,看起來和獅子頗為相似。不算太大,但也算強壯,尾巴很粗很大,行走時猶如優雅淑女,頗有姿儀。最有趣的是,這小貓一隻眼睛金黃,一隻眼睛湛藍,看上去非常的妖異。正是這種妖異和優雅混合在一起的感覺,頓時惹得驪丘關注。
在驪山為囚奴時,營中也有一隻小貓,是一隻巴蜀貓。
驪丘對那隻貓愛到了死,只可惜後來不知所蹤,讓驪丘好一陣的傷心。
如今看到這隻小貓,驪丘不由得心生憐愛。忙蹲下身子,想招引那小貓過來,那隻小貓只看了他一眼,然後扭頭就走。驪丘平素穩重,但也並非沒有孩童心性,跟著小貓就追下去。
一隻貓在前,一個人在後。
驪丘不知不覺的就來到了一座小院外。
小貓刷的竄到了一棵樹上,驪丘停下腳步,剛要開口叫喊。就在這時候,他心裡生出一種警兆。
耳邊傳來一種刺耳的銳嘯聲,驪丘本能的騰空翻轉,一支利矢擦著他的身體掠過。
蓬的一聲,正中一顆碗口粗的小樹上。那利矢所蘊含的力道,竟然將小樹從中折斷……驪丘還沒等站穩身形,觀察情況,利矢又至。兩支箭幾乎是前後相連,力道強絕,極為精準。
連珠箭!
驪丘是沒有見過這種箭術,可是卻聽蓋聶說過。
腳下步履虛沉,身子骨詭異的一扭,躲過了第二支箭,可這第三支箭已到了跟前,再也躲不過去了。驪丘急中生智,手中連鞘長劍脫手擲出。只聽鐺的一聲響,長劍隨磕飛了利矢,自身也飛出去老遠。驪丘嚇得急忙後退,就在這時候,從小院旁竄出四五名家丁打扮的男子。
「君侯手下留情,那是主人的朋友,沒有惡意。」
小院裡聲息皆無,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這時候,那隻獅子貓曾的從樹上跳下來,飛一般的向院子裡跑去。小院的門,開了一道縫,小貓一下子就閃進屋中。緊跟著驪丘隱隱約約聽到有女生說話:「死小八,又跑哪兒去了?」
「丘公子,請速離去!」
一名家丁上前,恭敬的說:「除堡主之外,任何人靠近三百步以內範圍,格殺勿論……請公子莫再逗留,以免生出誤會。」
驪丘這時候看清楚了那棵被射斷的小樹,也不由得心裡直冒涼氣。
兩個家丁匆匆上來,把箭支收起來。驪丘這才看清楚,這利矢長約兩尺七寸,拇指粗細。
心裡一咯登:這不是傳說中的赤莖白羽箭?
赤莖白羽箭,又名飛鳧箭,是大黃參連弩特製的弩箭,威力強大。從剛才利矢的手法來看,不是大黃參連弩射出,更像是用弓箭射出。這樣的箭矢,這樣的力道,需十石以上的強弓方可。
用十石強弓,還能以連珠箭術……
這院子裡,究竟是什麼人?
同時,驪丘也想起了剛來烏氏堡時,烏氏裸在酒宴上的那番話語。倒是自己先忘記了規矩!可院子裡的人也太霸道了,二話不說就要置人於死地?驪丘看了一眼那緊閉的院門,轉身離去。
回到住所以後,驪丘仍能感覺到後脊樑骨竄起來的涼氣。
想一想,真的是有些後怕……如果自己的身手差一點,或者說,自己沒有帶兵器,最後一箭,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不過,在後怕的同時,又感覺非常好奇。
那院子裡住的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如此的神秘……對了,那家丁對院子裡喊的是什麼?
君侯!
驪丘越想,越覺得心裡發癢。
晚飯時,沒有看到烏氏裸。據說,他去烏氏縣辦事情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
蓋聶則因為心情有一些燥郁,所以喝了點酒之後,早早的就回房休息去了。驪丘一個人,越想就越覺得有趣。他在院子裡徘徊了片刻,猛然一跺腳,返回屋中,換上了一身黑衣打扮。
將寶劍佩戴妥當,他悄悄的流出了住所。
在僻靜處,他左右觀看了一下,猛然墊步擰腰,噌的一下子竄上了房簷,趁著夜色往西北而去。